当张纯如在耶鲁大学图书馆遇到魏特琳日记的时候,善良的魏特琳内心一定很矛盾。良知告诉她,将她所目睹的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暴行公布于众,让世人永远吸取大屠杀的教训,其意义不亚于她冒着生命危险挽救无辜的男男女女免遭日本兵的残害和羞辱;而张纯如,恰恰正在努力完成她的这一心愿。然而,当张纯如被她的日记所吸引,被那一页页的残酷情形所震憾的时候,善良的她,也许常常感到担忧,担心这么一位文弱的女孩能不能承受得了那噬人的折磨,因为正是这种大屠杀所造成的精神折磨,让她最终放弃了上帝,以生命的代价结束所有的一切。遗憾的是,身处异境的魏特琳,只能看着张纯如一步步向前走,直到没有一丝回头的可能。 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一遍遍地重温那场充满残酷杀戮和恣意羞辱的大屠杀,更不会愿意让它笼罩自己的心灵,让精神终日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张纯如也不例外。生在美国,长在美国,性格开朗的张纯如,怎么想也不会把自己的命运跟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大屠杀紧密联系到一起。父母所讲述的南京大屠杀,对于小时候的张纯如,可能更多的像是一个恐怖事件,虽然引起她的颤栗,但并不足以震憾年少无知时的心灵。或许它的冲击力,还远不及一部恐怖电影的惊悚来得强。即使当她在耶鲁图书馆为《南京大屠杀》一书查找资料,开始被魏特琳日记所吸引的时候,她仍然“无法想像魏特琳当时所面临的鲜血和混乱的场面”,虽然每翻过一页,她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然而,当她看完魏特琳日记,泪水也转变成愤怒和困惑。 愤怒和困惑把她从美国带到中国,带到德国,带到日本,最后把她完全带到了1937年的南京。在那里,她看到了魏特琳,拉贝,受害者,幸存者,屠夫,以及所发生的一切。古都南京的上空,黑云开始笼罩,一股股阴风,将普通百姓们清贫但却平静的生活一扫而光。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里,难民们乞求魏特琳能给她们一个安生的地方。她们挤在教室里,睡在实验室的桌子上,蹲在楼梯和过道里,露宿在室外的草坪上。精疲力竭的魏特琳设法安置她们。张纯如看到了南京城里的生死世界:狭小空间里生命的乞安和诺大城市里日本兵肆意的屠杀和羞辱。现在,魏特琳多了一重担心,张纯如能承受这一切吗?她因此而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魏特琳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此时的张纯如,也正象那许许多多的南京市民一样,感受着生与死的瞬间变幻。一双双绝望的手,不停地向她求救;每一次日本军刀的砍下,鲜血溅满她的全身。 与大屠杀让张纯如同样感到震憾的是,大屠杀对魏特琳和那些死里跳生的幸存者们精神上的摧残。经历大屠杀的浩劫,魏特琳居然能在日本兵的威胁和殴打下活下来,在她看来真是个奇迹。然而,对魏特琳来说,大屠杀所造成的精神折磨比起肉体的残害具有更大的杀伤力。魏特琳最终没有能够撑得过去。那些幸存者虽然勉强活了下来,却永远将他(她)们的生命凝固在1937年,停留在那个狭小的时空之中。而张纯如,也永远没能离开1937年的南京。 张纯如说过,遗忘大屠杀就是二次屠杀。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揭示大屠杀的时候,也正一步步被屠杀。似乎在她开始敬仰魏特琳,并为魏特琳感到自豪和骄傲的时候,也预示着她选择了与魏特琳同样的命运。张纯如和魏特琳,再也分不出谁是谁了,时空的间隔无法阻碍那精神的交流和融合。 “如果有良知的日本人能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的恐怖事实就好了!”魏特琳在日记中如此写道。魏特琳的这个愿望并没有在日本人那里完全实现。但张纯如显然已经让英语世界的许多人了解到了那场人类的洗劫,虽然她从此被日本右翼邪恶的眼睛盯上了。 对于历史悲剧,善良的人们希望用原谅来减轻它所造成的创伤,用记忆来告诫世人不要让它重演,用反省来扫除阻碍未来之路的绊脚石。德国人用他们的行动证明,他们可以因此赢得受害者的原谅和尊重,从而以积极的姿态面对人类的良知。然而,我们那一衣带水邻邦中的许多人仍然以各种方式继续着那场大屠杀,从过去到现在,漫延到可预见的将来。也许身在天国,遍体鳞伤的张纯如,仍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找到了答案,而魏特琳这次也许再也不会让张纯如去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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