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碎片划过的伤口还在揪心地痛。铃伏在地上,却一丝也不动弹。 任那痛如洪水一样,慢慢透彻全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颤栗,每一丝肌肤似乎都在浸血。肌体上每一分每一毫的痛丝毫不差地反射回心中,然后无限地膨胀、放大,在心里反复冲击,回旋呼荡,直到整个心灵再也没有不滴血的空当,再也无法承受那潮水般的剧痛。 长发垂落的地面,铃肩膀颤抖,用尽力气控制住自己的哭声,发出来的,便只有几声压抑的、如垂死野兽一般的低低呜咽。 碎片划过的只不过是一寸肌肤。那一句说话,轻轻一割,心上便再无完肤。 “愚蠢。”他背对着她,银发飞扬,声音冰冷。 愚蠢?那一刹那,她原本绯红的脸颊血色退尽。 她只不过要他的一个承诺,她只不过要他的言语温情。 她只不过在付出全身心地爱恋与期冀后,希望得到一个让她心安的答案。 以便……使她不至于那么害怕。黑夜里醒来的泪痕交错,看春去花落的悚然心惊,黄昏里倚门翘首的凄惶无助,每一时每一刻,她都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的,生命飞速流逝所带来的绝望。 她的存在,她的青春,只不过是一朵花开的时间,只不过是刹那。他的生命,他的前路,却是不死者的永恒。当刹那遇上永恒,该有怎样的金风玉露?又该有怎样的黯然销魂? 无数人劝过她离开。他们殷切的眼神、他们客观的分析,都没有能够打动她。 她依然留在他身边,依然在每一个黄昏,坐在宫殿的大门前,唱着歌,等他归来。 只不过,不再是儿时唱过的歌。成年后的她,低眉轻吟: “清酒一杯歌一巡, 请君侧耳仔细听: 红尘事,多可笑, 唯有眼前花正好。 花正好,月正好, 请君细看花月貌。 花月貌,一朝了, 黄昏冷雨打芭蕉。 芭蕉树下埋芳魂, 万水千山相思遥。 君知否,君知否, 刹那芳华, 红颜弹……指……老!” 她等着他,直到华灯初上,直到月华遍地,直到他如水的白衣从黑夜中翩然而来。 然而,他终究没有知道,终究没有理解。 红尘中的一朵小花,曾经多么炽热地,只愿为他一人绽放,哪怕只是片刻芳华! “愚蠢。”他吐出这句话,心里一阵烦恼。 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小女孩变得如此烦人,变得如此……难以捉摸。 “杀生丸大人,你喜欢铃吗?”问出这句话的铃,神情热烈,眼波如水。 为什么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妖怪,是不懂得什么爱情的。 杀生丸忽然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 在森林里流浪,在原野里战斗的日子,铃跟在身边的日子…… 只是静静地跟着…… 果然是人类!杀生丸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长大了终究会变得愚蠢。 转身而去。 不顾身后脸色苍白,慢慢跪倒尘埃的少女。 二、 “夫人,大夫说了,你的病经不起风寒,还是回房里去吧!” “不要管我。”她的声音与其说是冰冷,还不如说是厌倦,一种透彻的,毫无生机的厌倦。 那是对生命的彻底的厌弃。 婢女彼此对视一眼,终于无奈地退下了。 都是因为城主大人吧?都是因为他日日留恋花街柳巷,才使夫人如此神伤吧?年轻的心里,充满对城主的鄙夷。 铃坐在寒风中,身体又开始颤抖。 多少年了,从她离开西国的宫殿那天起,她已经看过了多少次的暴风雪? 天地之间,手掌大的雪片悠悠地落着,触目之处,一片白茫茫。北风在雪野中呼号,凄绝冷厉,摧枯拉朽,横扫天地间一切来得及或来不及掩藏的物事,那些悲喜,爱恨,生死,所有曾经以为海枯石烂的誓言,一切的一切,都无处躲藏,都灰飞烟灭。 一如当天、当年。 铃摊开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手心里慢慢融化,从手指间慢慢流走,好像……曾经无数个夜晚里控制不住的眼泪,或者在无数个暴风雪中匆匆流失的绝望的思念。 岁月奔流,夹杂着红尘爱恨,滚滚而去,如斯。如斯。 “……” 杀生丸抬起头,不禁皱起眉头。 只是无意间的信步,竟然又走回这里。当年铃居住过的宫殿早已被自己下令拆除,曾经随风轻吟的风铃也早已成为记忆中的死角。 眼前唯有一片花海,玫瑰如火如荼,樱花灿若云霞,桃花落英缤纷。不是铃兰。 铃兰?为什么要想到铃兰? 杀生丸心头一阵烦躁,一甩头,抛开这个无聊的念头。 却又在不经意间,瞥见花海中一带尚未清理的断壁残垣。 那一瞬间,快得就连杀生丸也来不及阻止的瞬间,无数记忆排山倒海地涌现。 和服少女明朗而又清澈的笑容,白衣男子飘飘似雪的长衫…… 丛林里那一场金风玉露的相遇,流浪中那一曲悠扬动听的歌谣…… 花海里,她惊喜的回眸,微风中,她清甜的呼唤: “杀生丸大人……” 愚蠢……吗?杀生丸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衣袖在轻轻颤抖。 原来,所有的漠然,所有的坚强,都敌不过记忆这把温柔的毒刀。 只是一片断壁,只是几匹残砖,便已击溃他所有的防线,令他陷入从未有过的空虚与……思念…… 铃…… 三、 “大夫说了,夫人恐怕……挨不过这几天了……” “城主居然还不回来,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丈夫。” “是啊,夫人真是太可怜了!” “不过,夫人为什么一定要呆在这间房里呢?” “这还不好理解?夫人一定对城主伤透了心,所以不想再住在夫妻原来的房间里了。” 就是现在了吗?就是这里了吗?燃烧了一生,灼热了一生的痛苦和思念,都要有一个了结了吗?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尽头。像那些花,那些流水,那些曾经打动他的青春,那些令她终身煎熬的爱恋…… 如此,也好。 窗户正对着通往城堡的唯一来路。从窗外看出去,大雪覆盖了路面,又是一片透彻的白茫。 为什么要选这间房间?难道说,在你心里,竟还有一丝隐微的期望吗?铃自问。 疾病已经缓慢地、抽丝拨茧地侵蚀了她的生命,现在的她,就连坐在花园里,再看一次日落都没有力气。 但她仍然坚持靠在窗边,坚持看着那条唯一的来路,坚持心里那个象火焰一样不灭的冀望。 直到一天傍晚,她的生命快要脱离躯体的时候,在大雪纷飞的天幕下,她迷离的眼神终于印入一袭飘荡的白衣…… “你……终于来了呵……”她低语。 杀生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当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接近了那座城堡。 一抬头,便看见高高的城堡上,一个瘦削的身影手持烛台站在窗前,风狂野地吹,大雪纷飞地落,她站在那里,仿佛已经一生一世的长久。 便是那一刹,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原来那持烛而立的身影,才是他内心安宁的来源。只是,只是由于骄傲,或无知,或偏见,他才错过了那么多年。 现在……还不晚吧? 你来了吗? 是的,我来了。但愿,一切都还不太晚。 他轻轻地拥她入怀,像许多年前在丛林里初遇一样。她的身躯那么轻盈,轻得好像一片落叶,没有丝毫重量。 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脸,掌心传来的热度混合了多少眷恋,多少悔恨,多少说不出来的缠绵。但她的脸却已消瘦憔悴,原本晶莹的肌肤现在竟如此干涩。抚过她脸庞的手,好像抚过冬天雪后的枯枝,艰涩干枯。他心头一阵苍茫,那种艰涩,顿时传遍身心,好像有人拿了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在心头反复地割,痛得战栗。 她的声音轻柔如风:“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恨过他吗?怨过他吗?在岁月的长河中,所有的恨与怨都化成了天长地久的思念,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 她轻轻一笑:“他们说,你不可能爱我。你也说,爱是愚蠢的。可是,我不信,我真的不信。” 他抓住她的手,深深凝视:“他们错了。我也错了。” 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不可抑制地划落:“为什么?我们那么相爱,却终于要彼此错过?” 他嘴角微一抽搐,有一丝细细的、冰凉的液体流过。微咸,苦涩。 眼泪,从不死者的眼角轻轻流出。 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有过的眼泪。这一刻,终于不受控制地跌落。 他抱着她的身躯,慢慢走在雪地中。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印在空荡荡的雪原上。 她的身体逐渐冰冷。雪花落在她身上,再也不会融化。 一天,两天,风雪没有止尽,他仍然抱着她,走着,走向某个他所不知道的终点。 眼睛仍然是清亮的,只是仿佛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些空茫。 雪花在身前身后飞舞,打着旋儿飘落,覆盖。北风依然呼啸,来来回回,似天地间无尽的呜咽。 一片雪花迷离了他的眼,他有点恍惚,仿佛穿过岁月的迷宫,看见了丛林里汲水而来的小小女孩。 耳边响起了她清脆的声音:“如果有一天,铃死了,杀生丸大人,你会记得我吗?” 嘴角一动,他慢慢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春风吹过雪原一般温柔:“傻话!” 来源:搜狐动漫论坛-高桥公寓 作者:西风碧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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