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凉凉的,试着伸手往虚空里一抓,只感觉手臂冰冷。维拉是在和生命拔河,抹去时光无法褪去的颜色,我噙住眼泪,眼前浮起一股淡淡的荒凉,抑或是悲悯,悲悯那含苞未放的生命,还是悲悯维拉·德雷克的遭遇?很难说清楚这是出于天性的多愁善感还是归于对人性的幡然醒悟,至少从身旁浮起一种失落和惶然失措,在感受众叛亲离的决绝同时又被周遭的温暖唤醒了知觉。
姚斯说:“阅读经验能使人们从一种日常生活的惯性、偏见和困境中解放出来。 ”其实这种解放不止文字可以带给我们,去年威尼斯电影节的两部奇葩兀自来到世界,“安乐死”与“堕胎”像是给传统与卫道士的组合拳;“顽固派”,像我,在犀利面前的昏厥,如同逢到知音般恋恋不舍这点情愫。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恶之花》卷首称读者是“虚伪的读者”,我愿意继续背负这俗名,读英国人迈克·李的这部作品———《维拉·德雷克》。
在《维拉·德雷克》的影像中,英国人的矜持与固执,以及掩藏在其中依稀可辨的朽败感都让我厌恶;古老的街廊间,湿润的空气中有种泥土的腐朽,这块屡屡出现影响人类进程的思想家的土地上,却散发着一股森森的阴冷,从维拉脚步缭绕浮起。从战后废墟上崛起的城市中,很难想象处于其中的维拉身上却焕发出修缮一新的模样,是种“吞古纳今”的宽容。她善待残疾的乔治,无微不至的关怀病床上的老母亲,她勤劳、知足,精心经营着平淡的生活,也享受家庭生活的其乐融融,小惊喜与小喜悦就会让这样一个女人满足。老两口在床上相拥驱散彼此身上的寒冷和获知女儿即将出嫁整个家族的欢呼雀跃是两场尤为突出的戏,它们共同为这森森的阴冷注入温度。与王家卫一样,迈克·李也是不需要剧本的导演,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他拾拎琐碎的生活片断,似乎在梳理伦敦的“蓬头散发”,不仅建构起维拉感激生命,享受生活的恬淡气息,更是显现出中产阶级与底层人民的对峙,那是冷漠与热忱、物质与精神的对峙。
导演对生活的惊鸿一瞥并没有结束,维拉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也逐渐露出端倪。她熟练地用自己的方式“解救”深陷困境的女性,那些她所操纵的堕胎场景触目惊心,虽然导演并没有安排我们注视嚅动的生命如何枯萎,用鲜血横流刺激我们毛细血管的膨胀,但正是这种留白的做法让我们对生命肃然起敬,这种惜墨如金掩饰了背后的残忍与痛苦,也为即将来临的悲怆积蓄了力量。《旧约·约伯记》中提到“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庇覆我”,在尊重生命的同时,意味着它也尊重从胎儿开始的生命的萌芽。英国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与森严的法律制度共同在维护着传统、伦理和道德,在战后的废墟上散发着磁力,它吸引一极,却也排斥另一极,堕胎便是这另一极,背负大逆不道的恶名。维拉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逆流而上,却也无法避免地“自食恶果”。无论是隔案相坐的警长还是大堂之上的法官,都用冰冷和固执阐述着那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是在审讯室还是审判大厅,审判词与宣判词都掷地有声———我们努力谛听生的气息,却被越来越深地卷入与之相反的深渊。
不管你是否容纳堕胎,这个在今天仍争议纷纷的命题还在展现着两面性。堕胎这个矛盾结合体上,“生命权”与“选择权”惨烈的冲突着,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物体上容纳着如此的针锋相对,若是常物早已伤痕累累,而它却愈演愈烈,矛头直指脆弱的伦理道德。伦理这个有先验主义的东西浸入我们的文化,根深蒂固,可是哪个年代它不都是当权者维持社会秩序的工具?古希腊崇尚同性之间的爱,而现在呢,很难说百年之后我们不会返璞归真;克隆在当今世界再一次诱发伦理困境,可是百年之后呢,是否新的等级制度也派生于这种转变,像《Gattaca》?
影片《维拉·德雷克》的成分非常复杂,好似我们穿行于疏星残月的夜晚,既沉浸于独行,却也期盼晨曦的熙攘。迈克·李说过:“我的任务是提出问题,而不是作一些简单而肤浅的结论。”本片其实并没有纠结于伦理道德问题,更多的笔墨则是放在日常的生活,它构造了充满人情味的生活,也构造出一种“放诸四海的隐喻”。整个影片的气氛被构建为一种不修边幅的冷淡,伦敦阴冷的气氛似乎感染了周遭的一切,这种影像上的浓墨淡彩与洋溢着温馨与欢乐的维拉家庭构成了鲜明的对比。维拉的境遇牵连着家庭的悲欢,也牵引着观众的同情脉脉流动,我们感受着一个女人的生命如何坚韧而又脆弱地与自己的文化禁锢周旋,这种力不从心在结尾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身上凸显出来,不得不说是导演巧夺天工的着墨。当然这种女性的无力在影片也有更为隐晦的暗示,维拉打工的那个中产家庭中,女主人的女儿却被心仪的男人强奸,不幸怀孕后四处寻找堕胎的可能,可处处都是阻拦、限制;年轻时候的维拉也有着同样难以抹煞掉的遭遇,她不计报酬、无私地帮助那些可怜的女人寄情于女性的自我挽救,却又一次被男权社会主宰了命运。
这悲悯生命与悲悯生活的双重矛盾,似乎矫饰了良知,却诱发更深层次的良知讨论:是谁种下种子却仓惶逃脱?他逃离一刻是否有过浑身颤抖?是谁推开沉重的包袱,一个小生命从下腹流走?她是否获得解脱也在陷入困顿?她是否有正在剖开一个鲜活的生命的罪恶感?抑或她镇定冷血,抑或她为了完成夙愿,完成救赎?是谁在高堂上定制规则,惩罚己所不容的行为?慈悲与怜悯何在?真的法不容情?是谁又在一次次推翻旧制,焕然一新我们的价值观、道德观?评判的工具就能如此别有用心地改变?
于是,我投下沉重的铁锚,暂做停留,做一回“虚伪的读者”。 (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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