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级的雅克·拉萨勒指导一帮中国“小屁孩”排练17世纪法国剧作家马里沃的喜剧

　　□本报驻京记者　石岩

　　这些天，69岁的法国戏剧导演雅克·拉萨勒在给北大戏剧研究所大师工作坊的学员们排戏。拉萨勒曾任法兰西喜剧院的院长，并先后在巴黎第三大学戏剧研究院和法国国家高等戏剧学院任教，他被法国影星“大鼻子情圣”德帕迪约称为“我亲爱的老师”。“他是大师级的人物，一个演员哪怕一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导演给他排戏，他的基本功都是扎实的。在法国，他面对的都是名演员，他到这之后就很委屈了，面对的是一群小屁孩。”张罗大师工作坊的“大导”林兆华说。

　　林兆华说的那群小屁孩是来自中戏、北电、北理工、北邮、北大的学生和地方演出团体的演员，他们尚不是北大戏剧研究所的学生。实际上，他们更接近于一支“实验班”———为今年秋季开始正式招生的北大戏剧研究所搭台唱戏。今年3月到11月，这些“小屁孩”要在工作坊邂逅包括拉萨勒在内的5位欧洲大师级的戏剧导演。

　　被法国戏剧评论家称为“巴黎农民”的拉萨勒于1967年在巴黎郊区创建自己的戏剧工作室。在当时政府文化政策的推动下，一批戏剧人走出巴黎，到外省和郊区建立实验剧团。“开始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只能在旧体操馆和电影院里排练。”拉萨勒坚持了15年，15年之后，他被任命为斯特拉斯堡国家剧院院长，该院是法国惟一的学院与剧院合一的高等戏剧机构。1990年，拉萨勒被任命为法兰西喜剧院院长。法兰西喜剧院1680年由路易十四下令建立，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它是法国惟一的国家剧院，被尊崇为延续法国戏剧传统的圣殿，但在拉萨勒眼里，它是法国戏剧圈里的落后分子。

　　喜剧院总落在后面

　　记者：戏剧在法国历史上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为什么各个时期的元首都对法兰西喜剧院那么重视？

从事戏剧事业需要热爱和反叛这双重天赋———雅克·拉萨勒

　　雅克·拉萨勒：法兰西喜剧院以前叫“莫里哀之家”。莫里哀是当时有名的喜剧作家，他跟皇室有密切的关系。莫里哀的剧团最早叫“光耀剧团”，后来改名“御弟剧团”，再后来叫“皇家剧团”，但是他的戏剧里有很多对贵族的讽刺，经常有贵族向路易十四请求禁演莫里哀的戏剧。1680年，路易十四建立法兰西喜剧院的时候，莫里哀已经去世7年了。当时在法国只有4个剧院，路易十四希望控制这4个剧院，因为剧院的演出针对当时的政权有点太放肆了。他赶走了在法国的意大利演员，并且把莫里哀戏剧之家和其他3个剧院合并起来组成后来的法兰西喜剧院，最初，这个新剧院叫“莫里哀之家”。之所以叫“莫里哀之家”是因为莫里哀的妻子当时亲任这个剧团的团长，她希望这个剧团在尽可能大的程度上演出莫里哀的戏。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整个18世纪，哪怕后来一大批意大利演员又回到了法国，哪怕当时一些大众性的街头通俗戏和在贵族家庭上演的的沙龙戏剧也诞生了。

　　在19世纪初叶，拿破仑正在莫斯科征战，实际上他在俄罗斯已经惨遭失败。但在战争期间，他还是在晚上找出时间来修订法兰西喜剧院的法令。拿破仑不仅想通过战争征服欧洲，也想通过法国的戏剧、法国的文学征服欧洲。他规定了两种权力，一个是院长个人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个院长是法国政府直接任命的。另外的权力是演员协会的权力。这个协会也是剧院的法定代表人。每年的年终，演员协会和院长用8天的时间奖励优秀演员，同时也惩罚一些劣质演员。这8天，社会各界对法兰西喜剧院都非常关注，各个报纸都会有一些评论，或者猜测哪个演员将被开除，哪个演员将被奖励。

　　拿破仑和路易十四一样，都是权力至上主义的代表。在他们的时代，法兰西喜剧院的戏剧实际上就是至高无上权力者的戏剧。拿破仑对高乃依的作品非常崇尚，他觉得自己作为至高无上权力的代表就像高乃依的戏剧里的罗马君王一样。当时一个以出演高乃依作品著称的悲剧演员塔勒玛(音)深得拿破仑的宠爱。这种至高权力者对某位剧作家、演员的宠爱形成了一种延续到今天，这的确是法国戏剧的一种独特社会政治现象。

　　记者：从1680年到1978年，法兰西喜剧院共演出莫里哀作品29664场，高乃依作品7019场。为什么法国有延续莫里哀戏剧传统的法兰西喜剧院，却没有延续高乃依戏剧传统的悲剧院？为什么法兰西喜剧院不叫法兰西剧院？

　　雅克·拉萨勒：尽管法兰西喜剧院上演的剧目大部分都是喜剧，但它是所有剧种的剧院。就算是莫里哀的喜剧，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所以为的喜剧，它是让我们笑的悲剧，比如他的《唐璜》、《无病呻吟》、《伪君子》。我们笑是因为不想哭。

　　法兰西喜剧院并不是一直不变的，在法兰西喜剧院建立前后的300年间，每天晚上8点到11点是它演戏的时间，一周有10到12场，不同剧作家的戏被上演。这3个世纪是剧作家大显身手的时期。那时，人们经常用大致相同的舞美、布景、灯光演不同的戏。通常排练只用三四天时间。演员把自己的词背下来之后就可以分开排练。最后一个舞台监督把大家组织在一起，把演员在舞台上的位置确定一下。西方戏剧真正的大革命是从19世纪末开始的，那是导演艺术阶段的开始。在苏联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梅耶荷德，在法国有安托万、科波。由于导演戏剧的产生，戏剧不再像过去的博物馆式的展示，而是把过去的剧本以当代导演的当代意图展现出来。

　　法兰西喜剧院晚了50年才真正发现导演在戏剧艺术中的重要性。法兰西喜剧院不是先锋，在法国，戏剧的新浪潮都是由其他的剧院来完成的，而法兰西喜剧院总是最后一个。它开始根本不愿意把外国戏剧翻译成法语上演，因为对于所有法国人来说，法兰西喜剧院是法国古典戏剧这个宗教的庙宇。当我是法兰西喜剧院院长的时候，我把很多外国剧本和很多法国当代剧作家的剧本搬上了法兰西喜剧院的舞台。另外，我还邀请了来自非洲、埃及、捷克斯洛伐克的很多著名的外国导演来法兰西喜剧院。如果我还继续担任这个工作的话，我很愿意邀请中国的侯孝贤、陈凯歌、王家卫来法兰西喜剧院排几出喜剧。但是后来我辞职了。我离任的时候，右派取代左派登上政坛，右派政权觉得我的思想太激进了。但是，我所开始的工作被我的后继者继续着。去年，林兆华导演在法兰西喜剧院的小院子用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把剧作家过士行的《鸟人》宣读出来。

　　“巴黎以外无生路”

　　记者：我知道在上世纪初的时候，法国戏剧界有一句俗语“巴黎以外无生路”。法国戏剧向外省的扩展是如何完成的？

　　雅克·拉萨勒：在法国，很长时间内只有一个国家剧院就是法兰西喜剧院。同时，每一个城市有自己的城市剧院，通常这些剧团都上演一些轻喜剧。像巴黎这样的城市，她有50多个私立剧院。法国和意大利、英国、德国不一样，法国的很多政权都是集合在巴黎的。当法国人想知道目前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去巴黎看一眼就知道了。但是这些年，您说的这句俗语已经越来越不符合事实了。在法国，有很多大的外省地区，比如里昂、马赛、斯特拉斯堡已经成了欧洲范围内的戏剧中心。这都是法国文化部“向外扩散艺术”政策下达以后出现的新局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创立了一大批公立的剧院，形成了国家公共剧院网。在法兰西喜剧院之后又建立起四个国家剧院，此外还有28个地区公立剧院。在这33个公立剧院之外，还有1000个受到国家资助的私立剧院。当时的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和一批有名的戏剧人，比如创建阿维尼翁戏剧节的维拉尔是国家公众剧院网的推动者。同时，这也是当时的一种精神和共识，当时的文化官员、地区的行政长官和一批戏剧人都愿意做这种工作。法兰西喜剧院是古典剧院，国家公众剧院网主要搞的是民众戏剧，私立剧院则热衷于尝试各种不同的戏剧形式，这样，5个国家剧院、28个公立地区剧院和为数众多的私立剧院形成三个不同的戏剧世界。法国的民众戏剧正是我们所说的外省戏剧。

　　记者：通常来讲，年轻的戏剧人怎样引起政府的关注，是用票房吗？

　　雅克·拉萨勒：我们能看出来每个人有没有才能，跟票房没有关系。有票房当然好，但是真正伟大的政治家知道去观察一个戏剧人有没有未来，哪怕他还没有真正开始。可能有一天，艺术才能和观众的多寡是合一的，但通常二者有一定的反差。因为真正的艺术作品相对于接受人群来说总是超前的。所以，一个真正的文化政治家的政治策略总是要超前的，不能迎合大众的口味。真正好的文化政策应该支持那些未知的东西，支持那些独特的表达。尽管这些艺术形式可能是很起打搅作用的，也就是说它们不能马上被人所接受，否则的话可能明天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想得到好苗就必须下种。当然，好的文化政策也要兼顾大众趣味，如果法兰西喜剧院观众总是人丁稀少的，就像在北京的京剧院里一样，这样的文化政策肯定是有问题的。

　　真艺术家在哪儿都非常少

　　记者：在法国，职业戏剧教育采取怎样的形式，实践和书本知识各占怎样的比重？

　　雅克·拉萨勒：在法国，直到1970年代以前，大学一般只培养戏剧研究人员、剧评人、剧作家，真正搞艺术创作的人才一般是在艺术院校里面培养的。1970年代后期，法国的各个大学开办了戏剧研究所，这可以说是很大的一个赌注。因为演员不是那种有知识功底的研究家；而学者又不具备演员的敏锐感性。直到现在，法国的戏剧教育仍在努力使两者融合起来，但是，艺术家就是艺术家，大学的研究人员就是研究人员。如果他们经常相遇经常对话，对彼此都是有好处的。对话的条件就是不要把自己模糊了，不要失去了自己。我自己一生都是在这两者之间交叉。年轻的时候，有两个我个人(敬畏)的大师，一个是非常著名的演员，另一个是非常伟大的学者。我也曾在法国的大学任教。1975年的一天，在法国巴黎大学第三大学戏剧研究所，所长对我说：“我们非常欣赏您，雅克·拉萨勒先生，只要您愿意，我们研究所总有您的一个席位，但您首先是一个戏剧人，如果您不在舞台上，那是很遗憾的。”

　　每一个人都要作一些决定性的选择。在法国，我们选择的余地不是很大，我们经常是那种蝙蝠式的人物：我是老鼠，但我同时又有翅膀可以粘着墙；因为有翅膀我就可以飞起来，但是我不能像鸟飞得那样高。

　　记者：在中国，职业戏剧学院一班十几个学生，毕业之后真做演员的可能只有两三个人，在法国是不是这种情况？

　　雅克·拉萨勒：在法国，拿到大学毕业证书但是找不到职业的人很多。法国大学有很浓厚的人文主义价值倾向，对知识渊博的人很尊重。但是，如果你不是尖子，大学提供的教育就相当于基础教育，你走出大学就要从事其他职业，跟所学习的专业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在戏剧方面，这种情况更厉害。尽管法国有很多剧院，需要很多戏剧工作人员，但同时这个行业也有很多很多的失业者。戏剧学校的毕业生5个里面顶多有一个可以从事跟艺术有关的工作。

　　真正的、优秀的艺术家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很少的。所以不应该对学生们讲一些天书一样的故事。告诉学生艺术是一种非常困难的职业，这应该是对从事艺术教育的老师最起码的要求。

　　(感谢宁春燕女士在采访过程中的翻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