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场电影可真不容易，一年半载看不上三两次，学校操场下午架起了大银幕，我们就已兴奋得不想回家吃晚饭了。七十年代放的电影大多是战争片，英雄人物们出生入死、宁死不屈，阶级敌人们形象丑恶、坏事做绝，这些革命故事深深地烙进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小伙伴们经常在一起叨叨：我们要是出生在解放前多好啊，既能杀鬼子，又能杀国民党反动派，甚至还希望邻村里老地主多干些坏事，并且正好被我们抓住，这样我们就可以成为少年小英雄，成为“刘文学”。我们小朋友们的游戏主题也多是抓坏人，放学回家路上的小同学们也分成两派，互相攻击对方是“鬼子”、“汉奸”或是其他什么“反动派”，时不时会发生小规模“武装”冲突。（多少年来，我们在人生路途上并没有碰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敌人”，然而，我们记忆深处却积存着无数充满杀机与敌意的人，我们对他们充满仇恨，仇恨的种子一遍又一遍地播种下了，它们发芽了吗？它们会转化为一种促人奋发前进的力量吗？有心理学家测试数据证明这种能量只做正面转化，而不会适得其反吗？这种仇恨、仇视会不会是双刃剑，当生活中没有真正的敌人时，它会寻找敌人，为仇恨而仇恨呢？）

　　到了八九十年代，武侠神鬼影视开始风靡一时，无论是金大侠的武侠电影，还是《白蛇传》之类，都是人神混杂，鬼怪迷离，大人们看到了热闹，小孩子们却看出了“门道”，原来人是可以飞的，而人被活埋七天七夜也可以大难不死。于是一些痴迷不已的孩子就开始效仿影视人物，有些孩子从窗户上飞到楼下，摔成残废；有的孩子把同伴埋到沙土里，最后致人窒息死亡。我们村边一个孩子学会了“点穴”，居然将一个小伙伴“点”成了瘫痪。

　　记得九十年代初，我的一位南方省城的朋友来京，带着他六、七岁的儿子，那孩子可生得了得，无论见到叔叔还是阿姨，都会奉上一套见面礼——组合长拳外加踢腿，稍不留神不是鼻子被打破了，就是眼镜被击飞了。这位朋友告诉我，孩子在家时打开电视，看到的全是武侠电影，武林高手们除了打杀还是打杀，而正在成长，正在开始认识这个人类世界的孩子，从早晨一觉醒来，只要打开电视，看到人类的行为景象，也便是这些武林好汉了。孩子见到我们这些叔叔阿姨，行的见面礼除了拳脚功夫，还能有什么呢？今年初夏我的这位南方朋友又带着他刚参加完中考的儿子来我家，当年的小顽童已长成一米八的大小伙儿了，他的脸上仍稚气未脱，从他的许多动作、语言方式仍能看到当时迷恋武侠的影子，这次我请他进饭店时，他对我说了一句：“咱们杀进去”。

　　现在好，轮到我了，我家小朋友今年刚满两岁，他喜欢看的电视有：《天线宝宝》、《小熊维尼》、《蓝猫三千问》，还有新近上演的《西游记》。

　　《天线宝宝》由英国BBC广播公司出品，内容简单，四个活泼可爱的“天线宝宝”每天在一起做游戏，太阳上山时开始玩，太阳下山时他们也下去休息了。每次节目开始时都是一遍一遍地问候：你好，你好，你好；每次节目结束时又是一遍一遍：再见，再见，再见（英国绅士的培养是不是从这个几个字开始呢？）；节目中让人忘不了的关键词是：“抱抱”（孩子们在一起相互友好拥抱），“天线宝宝们在一起，你爱我，我爱你！”记得有一次在香山公园大门口，一个一岁多的小朋友见到我家小朋友，突然说了句“抱抱”，我们两家做父母的都会心一笑，孩子们都看了天线宝宝！天线宝宝们没有天天去找妖魔打鬼怪，每天在自己的小乐园里做游戏，游戏内容都是些日常生活，打扫卫生、制作冰淇淋、摘苹果、做手工艺制品，等等等等，平凡而“庸俗”，没有一个孩子张口闭口说崇高理想，更没有一个孩子动作粗暴，行为乖戾。

　　《小熊维尼》开篇主题歌是：“维尼，可爱的小熊，清早起床，赶快出门，去见我们的好朋友。”——善良可爱的小熊既喜欢找人借蜂蜜，还经常去树上偷蜂蜜，它常被朋友们误解，却从不气馁，诚心待人，从无异念，不断地借，不断地还（这是不是美国人不断从银行借钱，又不断地还钱的翻版？）。小动物们在一起（有时与人类小朋友在一起），快快乐乐，欢度时光。他们也会遇见妖魔鬼怪，那是不爱整洁的小朋友的床底堆满杂物，生了臭虫冒怪味，变成了垃圾“妖怪”，最后他们通力合作，借助“肥皂”神力与吸尘器，清除了垃圾妖魔，恢复了居室清洁卫生。

　　这些儿童剧里的孩子们都文明、健康、快乐，没有欺骗，没有暴力，没有猜疑，没有崇高目标……

　　我们《蓝猫三千问》，其实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画面精美，没有太多的暴力与邪恶，可小动物追求的目标太大，是地球与宇宙的生态不被破坏，而许多知识不是遥不可知，便是繁琐难记，如果把它仅当作光怪陆离的另一世界来看，还是值得孩子们去消磨时光的。

　　前几年一部中美合拍的电影《刮痧》中，有一位美国律师居然在电影中大骂《西游记》，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是一个天下第一的“麻烦制造者”，让他看护桃林，他吃光了桃子，还居然破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抢了东海龙王的擎天柱，做他的“金箍棒”。这样的人物怎么能成为英雄呢？

　　正在热播的《西游记》我没有看到改编者是怎样处理上述情节的，前两天我陪我家小朋友看《西游记》时，发现这部电视问题真得不少。

　　唐僧师徒到了火焰山，孙悟空问土地爷如何过火焰山。土地爷回答：别说是人，就连飞鸟也别想飞过800里火焰山，只有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方可扑灭火焰。猴哥说，那我们去找她吧，土地爷不愿去，他害怕公主，然而，猴哥哪容分说，一把抓住这可怜的土地爷飞奔而去。本来是向他人求助问道，却居然蛮不讲理挟人同行，这个猴哥是不是太过霸道，他这种蛮横行为值得孩子们去效仿吗？

　　铁扇公主一听孙悟空来了，大怒，将手中的器皿（杯子）摔在地上。

　　而那位牛魔王一听说猴哥来了，也是怒火中烧，还是把杯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这下好了，我家小朋友知道了表达不高兴的办法了，就是把家里的碗啊、杯子啊摔碎，以示愤怒至极，他照此效法时，幸亏被我快速制止了）最终孙悟空采用变形的办法，骗取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赶往火焰山灭火去了。我家小朋友看过《西游记》后时不时会哼上一句：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

　　猴哥其实有什么了不得呢？首先是依靠武力，我就是八百年前大闹天空的孙悟空，金箍棒可以横扫妖魔，杀灭敌手，清道西行；武力不行呢，就用变形或隐身术，用一些骗人手段，达到目的，同时号令土地爷、小龙王协助，没有什么商量，采用恫吓等方式号令即可，再不行就去找菩萨或是玉皇大帝。如果谁有兴趣可以去做一次统计分析，看看哪一办法用了多少次，反正总共是九九八十一次。

　　师徒四人互相之间很少有通力合作与平等交流，更少有“民主协商”之形式，只有命令、服从、武力、小骗术、小伎俩。师傅太正，无能而迂腐；徒弟太神，神通广大，依靠神力和外力，而少有通过真诚、沟通、友谊、平等互助甚至“交易”的方式通过障碍。

　　这里，还值得探讨的是少儿影视作品中的“反面人物形象”，中国传统的作法是：魔鬼集丑恶、暴力于一身，一无是处，然而，我想说的是：少儿影视中的反面人物也应该是“文明人”，所谓“盗亦有道”，我们创作者、制作者一定要注意反面人物的言行举止、修养，甚至他们的外观形象亦不必过于丑恶。简单化地丑化反面人物，是艺术创作中的低能，它是以形象来决定人的善恶，用不洁的语言和行为的粗暴来丑化艺术中的反派人物，在人物处理上最终仍是简单化：凡是敌对的、异已的力量都用消灭的方式置于死地而后快。在儿童文学里一定要把敌人杀死吗？孩子们天真无邪，他们刚刚接受如花的生命，大人们就开始向他们灌输人性的残酷与对生命的杀戮，大人们的世界里缺少正义，让刚刚呀呀呀学语的孩子们在童话中去申张。我们不太可能让孩子们在动画片中学会爱自己的敌人，但我们总可以教我们的下一代如何尊重敌人“人权”，如何敬畏生命，在艺术中草菅人命，很可能会使儿童们潜在认可这种视生命如草芥，藐视他人的观念和动辄行之以暴力的倾向。我反对在任何低幼读物中宣扬暴力、斗争，宣扬所谓三十六计，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多少作品可适合低龄儿童欣赏，太多沉重，太多暴力，太少仁慈，太少人文关怀。小学及幼儿园教育应是快乐教育、爱心教育、生活教育，而不是仇恨、心计、复仇教育。

　　我希望影视中的牛魔王不去摔杯子，不去粗暴地推搡他的妻子，而猴哥更不能强人所难，一意孤行，应学会尊重他人。我希望央视能够重新推出“文明版”《西游记》，甚至是《西游记新说》，因为“尊重牛魔王们，就是尊重我们的孩子”。

　　《西游记》能不能跳出原作圈套，是一个文化工作者能不能创新的问题，如果不能创新，就多放几遍《天线宝宝》、《小熊维尼》，不必让猴哥乱了孩子们成长的视线和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