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舞集无疑已经成为品牌，林怀民无疑已成为传奇，《流浪者之歌》等作品则无疑已经成为经典。在西方，林怀民的舞蹈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成为东方现代舞蹈的代名词，而在国内非舞蹈专业领域，林怀民及其作品也成为继杨丽萍及其孔雀舞之后的又一舞蹈代名词。而且在非专业领域，很多艺术工作者，包括很多时尚人士以及白领都以知晓林怀民，观看过云门舞集的作品，能够背诵《流浪者之歌》的台词而沾沾自喜，甚至连兜售盗版光盘的商贩也以拥有云门舞集的DVD而觉得自己品味超群。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使得云门舞集、使得林怀民成为一个必需，一个舞蹈观赏的必需，就好像《天鹅湖》一样，或者就好像《大河之舞》一样，如果你热爱舞蹈，这就应该是一道必需的功课。

　　我当然也不能例外，于是在超强纠错（或者说是支持盗版）的DVD机器上，通过难以评说其功过的盗版光盘上，进行了关于云门舞集、关于林怀民的免疫。观看的过程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据我所知有很多人在观看的时候都是用快进的方式观看的，这或许是现代观众的急功近利和浮躁，这或许是DVD观看的最大弊端（观赏者可以操控整个演出的进程），这或许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欣赏，但是我总觉得这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很多人都这样？在2倍甚至是4倍的速度中拜读这些经典——《流浪者之歌》、《薪传》、《行草》、《水月》、《竹梦》、《九歌》……好像高速公路上飞逝而去的风景，我想问自己，看见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是什么最让人刺激？是什么让人感动？

　　在这样的思考中我发现了答案，尽管这个答案让自己都吃惊，尽管这个答案仿佛有些不敬。答案就是林怀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舞蹈大师，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舞台视觉大师！换言之，震撼我这个观众的不是，或者说很多时候都不是舞蹈，而是整体的舞台视觉效果，例如那从天而降的金色的稻谷，例如和人体合而为一的零乱斑驳的书法，例如那碧绿的翠，例如那撼人的红，例如那无所不在深入灵魂的中国两个字。我想在观看林怀民作品的时候，以上的这些刺激和震撼是共通的，但是这种感受不是舞蹈带来的，或者说不完全是舞蹈本身所带来的。我并不是否认林怀民在舞蹈上的建树和成就，林怀民从中国传统的武术、宗教中获取了身体语言的灵感，形成自己独特的训练体系、身体语言以及表达方式，而这并不是林怀民和云门的真谛和本质，电影谁都可以拍，但是张艺谋的电影却是独树一帜的，为什么？因为张艺谋电影的真谛就在于视觉的震撼和细致入微的质感把握。很多时候我觉得林怀民和张艺谋很像，相比之下林怀民更加儒雅和深沉一些。但是他们同样都是视觉大师，一个是用电影作为手段，一个则是以舞蹈作为手段。

　　带着舞台视觉大师这个概念，我翻阅了林怀民的简介，有豁然顿悟的感觉。1973年以前，也就是他26岁以前，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小说家林怀民”。十四岁时林怀民在《联合报》发表小说。大学时因对文学的迷恋转学新闻系，离台留美前林怀民凭长篇小说《蝉》将自己的姓名刻入台湾现代文学发展史。他在美国研习的也是文学，以至时至今日，还有不少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会问林怀民，为什么不写小说，去跳舞了？林怀民回答得巧妙：“跳舞是我的初恋，写作是我的妻子。结婚后，遇到老情人，旧情复发，于是舞蹈变成了我的情妇。”其实，林怀民在拿到第一笔小说稿费的时候就去舞蹈社报名。童年时著名现代舞团在台演出，使他有了“跳舞是我的初恋”的向往，只是和大多数家长一样，他的父母认为舞蹈不能给孩子稳定保障。

　　林怀民不拘泥在一个艺术门类，他深知，艺术家关心的一切植根于人性。从这个道理出发，舞蹈和写作本质一样，就看哪种形式更能焕发艺术家的热情。林怀民在美国正式学舞，开始职业舞者的生涯。同是跳现代舞，于林怀民在美国所不同的不仅是年龄的增长，更重要是他第一意识到了“中国”及其名下五千年掘之不尽的深厚文化。在林怀民以后编制的作品中，他一再拓展这一感悟，用现代舞的肢体演绎东方传统文化跨越时空的生命能量。1972年夏，林怀民毅然放弃留在美国成为职业舞者的机会，回国在大学里教现代舞，同时怀抱理想，在周围怀疑的目光下成立华人界第一个现代舞团。1973年春，“云门舞集”诞生。“云门”为黄帝时代的舞蹈，空余美名，舞步早已失传。林怀民的用意，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有所提及——“我们希望创塑一种崭新的中国舞蹈。”

　　“舞者的生涯是寂寞的。肢体是他的世界，惰性是他的敌人。”舞者林怀民还肩负建设舞团、培养舞者的重任。《云门舞集与我》一书中，他舒畅文字表达的却是辛酸感怀。作为一个“远忧不断，近虑重重的‘神经病’”，沉重的责任和彼岸的理想，咬噬着林怀民的肉身。他曾经决定放弃“云门”。一个暴风雨夜，在一辆计程车里一个司机告诉他：“什么工作不辛苦？”简单的话语，使林怀民坚持在舞台上笑对时间的暴风雨，转眼三十年。让林怀民感到满足是：“云门”演出，众多放弃电视的观众来到剧院送上掌声；御风而行，团员在各地舞台上完整表达的每一出舞蹈；“云门”成为世界一流的现代舞团……

　　不知道看完林怀民和云门舞集的故事，再观看他们作品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是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因为林怀民不是站在舞蹈的山峰中跳舞，他是在整个艺术的世界中漫游流浪，只是这种漫游和流浪是以舞蹈的姿势以舞蹈的名义罢了。难怪他可以那么如行云流水一般信手拈来而又挥洒自如，难怪观众会在他的作品中深刻地看见“中国”，因为“中国”从来就不仅仅是舞蹈，当然也不能仅仅用舞蹈去表现和展示“中国”，同样的“民族”也从来就不仅仅是舞蹈，当然也不能仅仅用舞蹈去表现和展示“民族”，“震撼”、“激动”、“共鸣”、“顿悟”等等等等都不仅仅是舞蹈本身所能给予的，林怀民和云门的成功就在于不拘于舞蹈这一格，就在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更为宏观的世界里，在更为自由的世界中舞蹈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和轻灵，舞蹈本来就是综合的艺术，当他缺乏足够能量的时候，独立就会显得淡薄，但是如果舞蹈能够挟各种艺术门类的力量于一身，那么即使面对最为挑剔的观众的心灵的时候，他也将是无坚不摧的。而林怀民和他的作品正是借助了诸多艺术门类的力量而又隐于舞蹈之中，宛如一个吸取了诸多舞林高手内力的人，举重若轻的一掌，当然也会是惊天动地的。

　　在2倍速度的快进中浏览云门的作品，浏览林怀民的艺术人生，我有快乐的眩晕和深深的敬佩，快速地抛去那些难于理解的东西，在快进中我感受到的是美的旅行。我想从林怀民和云门诸多的作品中，我们的舞者，我们的编导应该有所顿悟和启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