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键 当今的许多作品中常可以发现作者的身影,却又很少有人像王蒙先生这样,在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里,都孜孜于追忆过去、倾诉衷肠或阐述思想。其全部创作(小说、诗歌、散文、随笔、报告文学、学术专著……),无不润泽着王蒙所独具的博大而细腻、通脱又执着、理性且不乏激情的智慧之光,亦可视作一部王蒙回忆录与随感录。“做一次明朗的航行”②,这是王蒙先生为新作所题代序,当也是寻绎其人生理念和文学旨趣的一条路径。 一、明朗人生:以宽宏坚毅为底蕴 王蒙的人生经历也如一部文学作品,充满着跌宕起伏、险厄曲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和相当多的事体上,都会显得“身不由己”。然具体说来,王蒙所遭受的人生磨难(包括长达十六年的“放逐新疆”)应是与一代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命运共通的;而其所持守的人格和信念底线,其所内聚的坚忍不拔和积极向上精神,其对文学所投注的特殊关爱和创作热情,其所取得的举世瞩目且必将传远历久的文学成就,又具有掩遮不住的个性光彩。 直到今天,王蒙的生命境遇或仍有些风风雨雨;然即便在最困难之时,他的精神世界也通常是明朗澄澈的。这就是“执心弘毅”。《论语·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朱熹集注:“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③我们注意到,王蒙在1963年携家人“放逐新疆”实际上是一次自我放逐,是主动而非被迫的,是与盛唐边塞诗人血性相激、血脉相通的西域行。伴随着西行夜车那“不管不顾的铿锵声响”,青年王蒙心中或也有岑参、高适当年铁甲冰河之豪情,“到大漠去,到高原去,到野地去,到草屋泥屋土屋里去,到泥巴、荆棘、碎石、季节河、积雪和龙卷风里去……”④。有几分困惑、惶恐、委屈、无奈,然更多的则是“再求一搏”,是积极的入世的有所期待,甚至是满怀热望的。王蒙尝写道: 故国八千里(指从北京到新疆的距离),风云三十年(指个人和国家命运的变化),我如今的起点在这里。……我无时不在想着、忆着、哭着、笑着这八千里和三十年,我的小说的支点正是在这里。⑤ 几乎王蒙的所有作品,都可见到这“八千里”和“三十年”的刻痕:而在这些作品里,也都可出作者的明朗性格。王蒙曾经将明朗解释为快乐、健康、坦然、清爽与光明,又说: 我所说的快乐、健康、坦然、清爽与光明,不是简单地做到如老子所说的“复归于婴儿”,而是另一种超越,另一种飞跃,另一种人生境界:是承担一切忧患与痛苦之后的清明;是历尽至少是遭受一切坎坷和艰险的踏实;是不仅仅能够咀嚼而且能够消化的对于一切人生苦难的承受与面对一切人生困厄的自信;是把—切责任—切使命一切批评和奋斗视为日常生活的平常平淡平凡;是九死而未悔、百折而不挠的视险如归,赴难如归,水里火里如履平地;是背得起十字架也放得下自怨自艾自恋自怜的怪圈的大气;是不单单拥有智慧的煎熬和困惑的痛苦,而且拥有智慧的澄澈与分明的欢喜,从而是更包容更深了一层的智慧;是大雅若俗大洋若土大不凡如常人,从而与一切浮躁,与—切大言哄哄乃至欺世盗名,与一切神经兮兮的自私、小气的装腔作势远离开来。⑥ 也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体悟思辨王蒙所说的“明朗”:其是一种百折不改的进取精神,是一种平和中正的健康心态,是一种以德报怨的行为准则,也是胸襟宽广、性格强忍者的生命光泽。只有“执心弘毅”,才可到达“明朗”的人生境界。 二、明朗——王蒙作品的人文精神 回溯三千年的中国文学史,什么样的作品是明朗的?什么样的作品具有明朗高亮、历久弥新、感动与鼓舞一代代读者的人文精神? 或可以说: 染写了先民生活实景,汇聚了其歌哭笑骂的《诗经》是明朗的;屈原的《九歌》和《离骚》是明朗的;司马迁的《史记》是明朗的;李杜诗章,苏辛词调是明朗的;关汉卿《窦娥冤》、汤显祖《牡丹亭》、曹雪芹《红楼梦》是明朗的……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然每一个时代的标志性文体和代表作,其总体风貌都不会晦涩阴郁,而是澄澈明朗的。生存的艰维,前景的微茫,哲人的忧惧,志士的愤惋,“香草美人”之幽怨,“良辰美景”之慨叹,“血溅白练”之千古奇冤……都为这些传世之作所涵容,而其所传递的写作主旨则是明朗的。 明朗,是王蒙的创作主旨,也是其作品之基调。“故国八千里”,该有多少离乡背井之苦?“风云三十年”,又会是怎样的漫长与困厄?王蒙笔下也从不回避和虚饰其间的惶惧郁闷,但他将作品的主色调定位在明朗。我们看—— 王蒙的处女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是明朗的; 其在19岁时创作、26年后才得以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是明朗的; 其于八十年代初写作的《布礼》、《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风筝飘带》、《蝴蝶》是明朗的: 其“季节’系列长篇小说尽写政治风暴中知识分子的俯仰趔趄之态,然通部接续,小说的主题和基调,主人公的信念和行为,仍是明朗的…… 有了王蒙的明朗个性,才会有主旨明朗的王蒙作品。 三、明朗——王蒙笔下的主人公形象 《狂欢的季节》写钱文主动请求离京赴疆,“出关万里,猛志常在。”竟买了一个小鱼缸和四条小金鱼: 他的小金鱼引起了整个车厢的注意,他们的举动似乎出人意料。在拥塞的与匆匆的令人不耐烦的一块干燥的小天地里,出现了一泓清水,一点绿意,一些灵动,一派鲜活,一片生机。……⑦ 这是在“文革”欲来、风声渐紧的时代,是在“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的茫茫戈壁上,是在举家播迁、前程未卜的“流放”途中,或只有钱文(王蒙?)能如此。 就是在这里,就在这一般作家要大肆染写凄苦、发抒悲情的地方,王蒙的笔转而去写满蕴生趣的小小鱼缸,出入意表,又是那样妥帖自然。这就是李贽所说的“化工”——师法天地造化之工,这就是“明朗”。 明朗是一种色彩,一种持续燃烧、积极奉献、自尊自励的生命色彩;明朗是一种意境,一种能够咀嚼消化一切人生苦难的从容意境;明朗是一种旋律梦,一种“拥有智慧的澄澈与分明的欢喜”的优美旋律。明朗,更是王蒙笔下主要人物一个通常的审美特征,其例甚多: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散放着青春气息,积极求索光明和进步的林震和赵惠文; 《悠悠寸草心》中在人遭难时不闪避,在其贵显时不趋奉的理发员吕师傅; 《蝴蝶》中重回高位,亦不忘山乡的张思远; 《哦,穆罕默德·阿麦德》中心地善良的阿麦德; 《活动变人形》被指称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历程的缩影”的、“一生追求光荣,但只给自己和别人带来过耻辱;一生追求幸福,但只给自己和别人带来过痛苦”的倪吾诚…… 或是天赋隽才和生活历练给了王蒙特别的深刻与敏锐,同时也使之襟抱夷旷、气度豁如。他笔下的文学形象常是复杂的,是亦好亦坏,时善时恶的:而王蒙致力于发掘和摹写的则是善良纯真,是美。在王蒙的笔下,青春是美的,理想与激情是美的,“阳光沐浴的如茵的牧场”是美的,“一下子全亮了”的路灯是美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清风吹拂着他的头发”的登山小照更是美的。这就是明朗!“他必须偷偷摸摸地去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读来令人唏嘘,令人震撼。这是其作品的魅力所在,当也是王蒙在“黄杨厄闰”时的行为底线。 明朗是美。 明朗是挫折与苦难淘洗出的一种健康心态,明朗是博爱仁厚与同情悲悯团凝成的一种心绪,明朗是一种品格,一种坦荡个性,一种贯注作者理性与智慧的写作意旨,又是一种上接千载下延来世的充满建设意义的文学精神。 大哉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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