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不了。父亲死儿子哭,儿子死当妈的哭,哥哥死一家哭,嫂子死了娘家人哭
●亡国就是日本人进了村,吃你,用你,还杀你,还不许你不愿意
●我们去敢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整个村子的树梢都情愿。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的眼睛啊——
话剧《生死场》精彩台词
关于风格和改编
记者:看着戏就把气提起来了。戏里边满是东北的气势。男的都穿棉袄棉裤,站直的时候叉着脚,好好的说话也像是打架。女的也不大像女的,盘着头,穿白袜布鞋,扎着裤脚,摆着股架势,像电影《红高粱》。说话也是野味儿的,比如二里半,窝窝囊囊地端着肩,半个脑袋缩在领子里,张嘴就爱说“胆子大”;像赵三错杀了二爷,众人就喊“你整死了东家”,王婆就喊“她爹!高高的她爹!”;金枝怀了成业的孩子骂成业“死!咋不死!”。成业说“倒霉,才干两回,你这肚子咋这不禁使?我要生儿子,给我生一院子”等等,诸如此类。观众看着听着就觉着,有东北大米查子味儿,有野味儿。这是戏的风格。这风格应该是又老又丑、上过山伐过木、满脸胡子满嘴烟油子味儿的人编的导的,不像是你。你多大?30岁?你特别喜欢萧红?你是东北人吗?
田沁鑫:不像?好多人都说不像,开始没见面时还老师老师、您您的叫。一见面都惊讶,怎么是个女的?怎么这么年轻哪?我就是北京人,土生土长。我看过萧红所有的书,小说和散文,还有很多写她的传记。我真的喜欢她。她24岁写的这本书。她写的真好,真是有才华。我是顺着她的思路写的,我是基于她提供的材料,里面是她的精神。
记者:有报道说,话剧《生死场》是借助着名著的光环,我觉得不公平。依我看,话剧《生死场》改编的特别多,包括结构、情节、语言,甚至风格,添加的不少,我觉着得有80%了。你是想传递萧红的思想吗?但你捕捉住她的思想了吗?而且观众领会到的,和你想表现的是一回事吗?
田沁鑫:她书里的精髓是想说,人怎么都那么冷漠?在生死场上,对生对死,无动于衷。所以萧红说,他们乱七八糟地生,乱七八糟地死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戏一开头,就说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不了。父亲死儿子哭,儿子死当妈的哭,哥哥死一家哭,嫂子死了娘家人哭。”戏里对于生的表现也有几处。金枝生产的时候疼得叫,她妈先是木讷着,突然拿了一块布堵住她的嘴,手提镰刀说,再喊,再喊我就砍了你!然后有人闲闲地说,门口的猪生了。几十年以前的东北农村,人是麻木的;几十年以后的都市,人是冷漠的。时代变了冷漠没变。人们隐忍,坚持,自己斗自己时却很疯狂。我要把她这点说出来。而且所谓的风格,我的理解,农民语言就是150个词组,都市语言就是500个词组。写到极处就成风格了。我写得狠了点,还得有可视性。
记者:你在技术上做了哪些处理?
田沁鑫:叙事的顺序变了。比如用了先果后因的方式。打破传统的戏剧三一律;生活动作夸大,有强烈的肢体语言,像风情画,演员演起来特别累;也用平行蒙太奇方式,一会儿用光强调一个场景,虚掉另一个,一会又变换过来,总之讲故事的方式变了。舞台呈现多元化,音乐用的是典型的民乐,是东北大三弦。
关于剧情
记者:两个半小时的话剧,看着不走神。你自己觉得最提神的情节是什么?
田沁鑫:一直是一环扣一环的。这出戏是1997年11月开始排演的,用了两年,精雕细琢。中央实验话剧院沉得住气,赵有亮沉得住气,没有他就没有这出戏。
记者:有一场戏,台上两个“亲善”的日本兵和衣冠不整的二里半的婆子——麻婆。麻婆咬牙切齿扑向一个,另一个用刺刀把她刺穿了。她大睁双眼回头吼——他爹,他们俩人,操我一个!就倒地死了。日军向麻婆行礼,向二里半行礼。翻译说,他们谢谢你的粮食,你的婆子。他们还说,是你婆子招呼他们进去的。日本兵打着嗝走了,二里半围着婆子转了一圈,俯身看她。然后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他怎么就给她一个嘴巴?!
田沁鑫:他完全愣了,完全愣了!怎么回事?怎么刚才还给日本人盛粥呢说死就死了?他不敢打日本吧,他恨日本吧,他们杀了他婆子。他恨他婆子吧,她“死都死得这么骚性”。他该悲痛吧。他应该突然放声大哭?还是摸摸他婆子的脸?还是冲向日本兵?还是往他婆子脸上吐吐沫?他有一股无名火,一时完全蒙了,他抬手就给她一个嘴巴,把死人的脸打得歪向一边!写到这我就是二里半!我完全疯了!
记者:观众也疯了。因为剧场里一点声儿都没有。
田沁鑫:后来给他婆子送葬那场戏,那几个老娘们儿骂,二里半!躲我远点,晦气。另一个说,俩兵弄死的,年轻时就骚,死都不得好死。二里半有点愤怒,一个爷们儿上来打了他道,说屈你了?不是她招的咋的?日本人也是人,能随便弄死你婆子?——冷漠呀!是村里的习性。好多东西都搀和在一块。后来当民族矛盾大于阶级矛盾的时候,火就上来了。
记者:我觉得那一段写得好——啥叫亡国,亡国就是日本人进了村,吃你,用你,还杀你,还不许你不愿意。赵三说:那还了得!众人说:了不得!年轻的爷们,救国啊,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头。我们去敢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整个村子的树梢都情愿。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的眼睛啊。
田沁鑫:我坐在下边看。后来就有人哭了。关于民族性
记者:所谓文学,不过是人隔着时空说话。但话虽这么说,以你的阅历年龄,没做点当代题材作品?说点当代的事?
田沁鑫:有两部,《断腕》、《驿站桃花》。其实写过去的不一定没有时代感。名著之所以是名著,是因为它的思想跨越时代。好多人都以为,中央实验话剧院是不是总演荒诞的?国外的?《生死场》绝对是民族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就是这么回事。
记者:这出戏怎么民族法?
田沁鑫:我以前是在北京京剧院,我唱刀马旦,后来在中戏学导演。这戏里就有京剧的痕迹——其实京剧里有好多学问。那种节奏、造型、叙事、技巧、可视性,绝了。那场戏,赵三误以为整死了二爷,突然高了兴,亲了他婆子一口。王婆用头顶赵三肚子,顶了他一跟头,赵三拽着她衣领子兜了半圈,抱起她又放下。王婆站在前,半蹲半跪,双张手臂,赵三站在后,仰面向天,两人气焰嚣张激奋,做成一个舞蹈造型。赵三喊,婆子!我赵三是不是块材料?王婆哑着嗓子喊,是材料,他爹!赵三:我赵三干的是不是大事?王婆:大事,她爹。赵三:多大的事?王婆:天那么大。赵三用京戏里叫板的音量,一板一眼道:我赵三是不是——赵,三!?王婆:是树高高的,是江长长的。赵三:松花江。王婆:松花江!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你一句,一句跟一句,一句是一句,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加上京剧的鼓点那就是戏!话剧应该是多元的。我希望北京每晚有200个地方演话剧,这才叫繁荣。(作者:徐虹 —采访于1999年《生死场》首轮演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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