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9日，在中戏实验剧场看了两遍《普拉东诺夫》的彩排。28日没什么观众，是工作连排；29日却几乎座无虚席。我旁边的一个人见我要拍照，问我是不是剧院的，我说不是。可能他认为我比较懂行，就问我舞台和房屋为什么是倾斜的。我说：可能舞台设计者理解的这个剧本在创作的时候，俄国正处于社会即将发生大变革的时代，人们心中都很迷茫，所以故意营造出这样一种变形的、摇摇欲坠的视觉效果。 他又问：那么为什么舞台一角刷成黑色，多难看！ 我回答：我的理解是，剧中的大多数人物都游手好闲，是所谓社会寄生虫，可能他们只配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或者理解成，腐朽、专制、残暴的农奴制度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俄罗斯人的心。 他又说：你看过？那你为什么还看？

　　是啊，我为什么连着看两场呢？也许是普拉东诺夫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直率的性格吸引了我，也许是剧本所反映的那个时代以及在其中那些不可确定的人们的命运触动了我，也许是剧中那四位年龄、地位、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飞蛾扑火般的爱情感染了我，也许是王晓鹰的戏剧艺术魅力和演员们的精湛演技折服了我……总之，这是一部好戏，它比《萨勒姆女巫》更震撼人心和具有现实意义。因为我们也刚走过剧烈的社会动荡，我们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历史的影子，都具有普拉东诺夫式的坦诚、鄙视庸俗、追求爱情、一点点责任感，而又迷茫、消沉、玩世不恭、“不确定性”，等等的一方面或多方面。

　　处于那样一个时代和社会环境里的小知识分子又能怎样呢？他们就像湖底的水草，随风和湖水的方向摇摆，无能为力、不能自拔，一旦与湖底决裂了，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们愤世忌俗而又同流合污，针砭时弊同时自我嘲讽，厌恶眼前的生活然而无力自拔，折磨自己同时又折磨别人、想追求真正的爱情却裹步不前、负不起责任，深切地感觉到痛但不知痛在哪里和如何自救……他们的命运完全没有把握在自己手里，只能在遍体鳞伤、疲惫绝望中趔趄地走向灭亡——即使最后索菲亚没有枪杀普拉东诺夫，他也是死了的，因为他的“心已经被撕碎了”，甚至“害怕生活”，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其实我们当今社会中的许多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不想再缀述现实。但普拉东诺夫有一点比他们中 的许多人强。他在27岁的时候就腐朽的，而在此之前起码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懦弱和自私。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普拉东诺夫呢？他是高贵的还是卑鄙的？是聪明还是愚蠢？我们该同情还是鄙视他？我认为，他先是一个人，而后是一个朋友、一个情人、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乡村教师，还是一颗开心果、一枚钉子、一杆枪或随便什么。那么，我们对他就应该像对自己、对自己所爱的人那样，去理解他、帮助他、爱护他，正如最后他妹夫特里列茨基医生痛心疾首的那样：他死了，我们没有照顾好他！ 这是对死者，也是对自己发出的哀号。生活中的“普拉东诺夫”远不至一个！

　　这可能正是契诃夫创作这个剧本的初衷。他对普拉东诺夫这个人物是怀有特殊的感情和关爱的，他借这个人物分析进而抨击当时的社会，并借他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对处在那样一种社会状况下知识分子命运的忧虑与同情，至少是表达了一个19岁少年对未社会真实的、质朴的思考。

　　契诃夫于1878年19岁时完成的这个剧本，但就这部作品的深度、个性化和所表现出的才艺而言，真不像是出自一个中学生之手。也许正是因为他那时还没有任何写作上的束缚，不讲究所谓技巧，才得以如此真实地袒露出自己的痛苦和才华。《普拉东诺夫》跨越了一个多世纪，从俄国的一个偏僻农村来到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依然感到亲切和可信。

　　契诃夫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