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契诃夫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说这话的是一位青春靓女，混迹文化圈中，热衷于参加各类文化活动，挣钱不少，刚买房买车，潇洒自由，总之，正属于商家眼中既有购买实力又有品位的“金牌消费群体”，也是力推契诃夫戏剧的剧团和演出公司所争取的目标客户。然而她的话却是一瓢冷水：“都死了一百年了，早就忘了是干什么的。原来对他兴趣也不大，写的东西怪闷的，要我去看他的戏，没兴趣。看看《厕所》还差不多。”

　　同样，即使是真正的戏剧圈内人，也对中国国家话剧院、中演公司和林兆华导演执着发起的“契诃夫戏剧季”多少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谈论这个死了一百年的俄国人呢？”一位著名的“美女作家”更反问：“契诃夫写过话剧？他不是写小说的吗？”毫不奇怪，契诃夫的命运就是这样，他本人说：“我实际上是孤独地活在世上，正如我将孤独地躺在坟墓中一样。”他的戏剧一开始则被普遍认为不值得一谈。托尔斯泰虽然称赞契诃夫是“完美的人”，却认为契诃夫和莎士比亚一样，戏剧作品不值一提。

　　然后呢？然后人们就“发现”了他，然后他的戏就被一再搬上舞台。一如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在晚年时因“发现”了契诃夫而热泪纵横。“以色列的良心”、著名戏剧家哈诺奇·列文则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从契诃夫那里获得了精神的资源，以死亡为主题创作了杰出的《安魂曲》。而托尔斯泰的唯一正确之处在于，他把契诃夫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事实也确实是除莎士比亚之外，契诃夫是作品被搬上舞台次数最多的剧作家。对中国观众来说，契诃夫最多是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出现的。他们对契诃夫的戏剧则闻所未闻。尤其是近几十年在中国的舞台上，契诃夫戏剧上演的次数寥寥可数，与世界舞台上的契诃夫热形成了鲜明反差。也难怪观众们不知道契诃夫的“情妇”是戏剧了。既然创作、上演的经典实在太少太少，又怎么能责怪观众的“无知”和“健忘”呢？然而，在中国戏剧人的心里，契诃夫一直占据着最重的位置。没有一个戏剧艺术家不以演出契诃夫为追求和最大挑战。回顾中国戏剧的成长历程，仅举曹禺、焦菊隐两位大师对契诃夫的倾情，就能发现，契诃夫以他一贯的风格，淡淡地，然而也是不能动摇地，对中国戏剧投下了最为浓重的影子，直到今天仍然彰显。

　　曹禺在1936年给《日出》写的《跋》里倾诉了他对于契诃夫戏剧的挚爱：“我记起几年前着了迷，沉醉于契诃夫深邃艰深的艺术里，一颗沉重的心怎样为他的戏感动着。读毕了《三姐妹》，我合上眼，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我的眼前浮起泪水模糊起来成了一片。再也抬不起头来。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能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想再拜一个伟大的老师、低首下气做一个低劣的学徒。”

　　中国话剧的另一开山大师焦菊隐也从契诃夫那里受益非浅：“我的导演工作道路的开始是独特的：不是因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才约略懂得了契诃夫，而是因为契诃夫才约略懂得了斯坦尼斯拉斯基。”焦菊隐以敏锐的艺术家的观察力，发现了契诃夫的诗意的戏剧现实主义的特征。他也是最早向中国戏剧界完整地介绍契诃夫的人，在四十年代初翻译了契诃夫的剧本。他说：“要想了解契诃夫．必须懂得欣赏诗，懂得欣赏他的作品所包含的抒情因素；必须先把寻求‘舞台性’的虚伪戏剧观铲除，必须值得在剧本里去寻求真实的人生。”他对契诃夫的评价是“至高的文艺口味”。而曹禺也毫不犹豫地给了同样的评价。实际上，从《雷雨》、《日出》，包括《茶馆》，就是在我们耳熟能详的这有限的几出经典戏里，又何尝不能发现契诃夫的影子呢？

　　契诃夫离开中国舞台已太久太久了。所以，要感谢中国国家话剧院，感谢林兆华导演，感谢所有参加戏剧季演出的艺术家，包括象蒋雯丽这样从来没有演出过话剧的明星，也为了契诃夫而登上舞台。在这么一个似乎不合时宜的时代，他们的努力让我们重新发现了契诃夫，让我们知道，我们今天种种的寂寞、无聊甚至痛苦，其实早已被他揭示、被他原谅，又被他多么诗意地重新展现。他“最大的一个贡献，就是把活生生的人类的心的声音，介绍出来。（焦菊隐）” 所以“契诃夫存在于所有有人在追求、有人在痛苦、有人在爱、有人在挣扎、有人在欢乐的地方。（俄罗斯作家爱伦堡语）”

　　尽管离契诃夫一百年后，我们拥有更多的选择，我们的精神取向更加多元，我们的时代充满着各种概念、思想和观念，但我们对根本问题仍然无能为力，我们依然无助，象处在琳琅满目的广漠之中。我们仍然逃不过对存在的意义的追问。而通过契诃夫，我们知道生活还会继续，我们还是在路上：“再过二三百年……生活还是一样艰辛，一样充满神秘与幸福。（《三姊妹》台词）” 契诃夫早已揭示：“当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深邃的苍穹，不知何故思想和心灵就感到孤独，开始感到自己是绝望的孤独，一切认为过去是亲近的，现在却变得无穷的遥远和没有价值。天上的星星，几千年来注视着人间；无边无际的苍穹与烟云，淡漠地对待人的短促的生命；当你单独和它们相对而视并努力去思索它们的意义时，它们就会以沉默重压你的心灵；在坟墓中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之感便来到了心头。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草原》）” “而‘对于生活的自由而深入的思索和对于人间无谓纷扰的蔑视——这是两种幸福，人类最高的幸福。’正是在这段话的前边，契诃夫说到了‘保持内心的宁静’”（童道明语）。

　　多么美的语言，多么伟大的思想。所以，如果我再遇见文章开头的那位靓女，一定会对她说：“亲爱的，我请你先去看《普拉东诺夫》，先去看《樱桃园》吧。你会爱上契诃夫的。无论我们怎么生活，内心的宁静才是真正的幸福。”（王凯）（该文章曾在《新京报》发表，发表时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