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塔矢醒来是伴随着窗外雨打竹筒的声音。
叮叮咚咚,声声作响。
秋天微凉的雨,秋天微凉的夜。
推门倒杯水,却无意中看见了走廊和室旁站立的母亲。
昏黄的灯光下鬓角的几缕银丝,微微向上翘起的眼角的鱼尾纹。
岁月在她曾经美丽的脸上碾过,刹那间青春逝去,然后不再。
母亲定定看向和室里的目光淡然而忧伤,小巧的唇瓣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于在逐渐微弱的雨声中转身离去,柔软轻巧的足没有留下一丝声响。
母亲始终没有注意到倚在旁侧的自己,因为此时此刻母亲的眼里,只有父亲。
塔矢不需证实也确信父亲此时的动作。
一丝不苟端坐在下到一半的棋局前,因为雨夜的凉意把双手蜷缩在袖管里,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收敛着不易察觉的落寂。
他在等。等那个人。坐在棋盘前,继续永远也下不完的棋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已停。
被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湛蓝高远,空气里携带着泥土的清香,打落的枫叶铺满了庭院中的石子小径,像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打理完自己和房间,塔矢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玄关。
那里母亲已经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饭。
生鱼片,寿司,稀饭。
传统的木筷和托盘。
标准端坐着的双腿下是地板清晰的花纹。
古老的日式建筑。
庭院里的潺潺流水声。
笔挺西装下,依旧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人。
“今天也有比赛吗?”
“嗯。会晚点回来。”
也依旧是彬彬有礼到有些疏远的对话。
塔矢把一片生鱼片送进嘴里,细腻的口感无形中透露着母亲的小心体贴和浓浓爱意。
不由抬起头,看向炉灶前忙碌的身影。颈后细密的汗水,消瘦的双肩。
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痛了一下。
塔矢放下碗筷,突然道:“昨晚为什么不进去呢?”
“什么?”母亲笃地转身,眼里写满惊讶和慌乱,“你看见了?”
“母亲……是怕父亲受凉吧?”
母亲没有说话,低垂的眼睑代替她回答。
“那为什么不告诉父亲你的担心呢?”
母亲突然笑了,眼角泛起鱼尾,目光柔和似水,用最标准的姿势跪坐在塔矢面前,伸手小心替儿子整了整并不凌乱的领口,声音空洞而悠远:“那样的男人……让人无法接近啊……”
“作为一个女人,首先要学会如何为自己的男人保留一份私人空间。”
“你父亲等的人……不是我……”
塔矢心一紧,身体蓦地前倾,语气有些慌乱:“母亲你别这么说!”
对面的女人只是笑,温柔不带一丝妩媚,明了没有伤感:“这么多年,我太明白了:你父亲他并不爱我……”
“母亲!!”塔矢焦急地打断她的话,呼吸有些不稳。
“不要为我担心,我看得很开。”母亲接着不紧不慢地絮絮道来,“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长到所有人都认为该结婚的时候就结婚,等到所有人认为该有个孩子的时候就有了你。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但——只有我心里明白:你父亲一直只把我当朋友,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从友情一下子转变为亲情。”
“像你父亲这样的男人,眼里只容得下围棋和对手,家庭,只是额外的附件。”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我的梦想,只是在你父亲身边守一辈子,在自己慢慢变老的同时,看着他慢慢变老……”
“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塔矢闭上眼睛,听见水滴滑落的声音。
滴滴答答,声声作响。
母亲,道道地地的日本女子。
柔情似水,对丈夫百依百顺,鞠躬弯到90度。
为她们感到悲哀吗?大声骂她们没有出息吗?
这是她们的梦想,她们生生世世守候的准则。
很多男人的梦想,又比她们的高尚到哪里去?
“小亮……”母亲温暖的手拂过他的眉梢,塔矢睁开眼睛。
母亲的眼睛晶莹剔透,蕴藏着无数欲言又止,塔矢第一次,感受到那是一个母亲看向儿子的眼神。
“你还小,很多东西不明白。也许有一天——但愿有一天,你能体会到想和一个人走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窗外哗哗的流水声依然动听,像命运女神指尖流淌的琴声;鸟儿惊起飞向一望无际的蓝天,带起满枝树叶沙沙作响。
塔矢抬头看向窗外,白云浮动在他碧绿的眸子里。
天荒地老……吗?
2.
依旧轻松取胜,依旧在棋会所里和进藤吵得天翻地覆,依旧拖着疲惫的步伐和先前吵架的对象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小巷。
“喂,我说塔矢,我明天可能不来棋会所找你了。”前面的人漫不经心地道出一句。
塔矢脚步一顿,语气中不由带上一份失落:“为什么?”眉头微锁。
“都是那个明明啦,叫我明天到她们高中下指导棋,我总不能老是推辞吧?”抱怨的口吻,却流露出一份宠溺。
塔矢恍然,那个明明,就是他的“她”。
此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欣慰,不如说是释然。
总有这么一天的。塔矢想起今早母亲的话,进藤总会长大,长成英俊的青年;有一天他会结婚,会有孩子;然后他会慢慢变老,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躺椅上的老人慢慢闭上眼睛,手中的棋谱悄然滑落……
草地上成群的孙儿依然嬉笑,午后的阳光也依然明媚。
千百年来遵循的规律,叶落归根,绿芽又从结疤处新生。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会像父亲一样,最终向这个社会妥协。
哪怕心里装满了围棋再也容不下别的的东西,哪怕与生倨来的孤傲,哪怕还未体验过想和一个人走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只是……塔矢看向面前男子夕阳下晃悠悠的影子,这个人……
天边的晚霞过于浓重,渲染着路边光秃秃的树木和成排的房屋,整条街像被熊熊烈火包围,绚烂得化不开。
进藤狭长活泼的背影也过于贴合这滚滚红潮,整个人像是随时会溶化,蒸发,消散。
塔矢突然想起那夜秋雨的凉意,想起父亲一成不变的表情背后的落寂。
想起知音难寻的孤单,想起一辈子的期盼,生生世世的等待。
心里蓦地生出一份不安,又从不安加深为恐惧。
朦胧中,唤出那个人的名字:
“进藤……”
进藤回过头,看见塔矢眼里的流莹。
刹那间沧海桑田涌过,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小小的自己,追追逐着小小的亮。炯炯有神的双目,少年轻狂。
那天也有这般火红的晚霞,这般清朗的风。
呼呼吹过耳畔,携带着如梦如幻的呓语:
“不要……离开啊……”
深深的不安,掺杂着浓浓的依恋。
进藤瞳孔蓦地收紧:“什么?”
塔矢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道自己说了什么,迅速捂住双唇的同时,满脸窘迫不安:“没……没什么……”
算是尴尬吧。这样的气氛。
然后进藤笑了,眉毛挑衅似的高挑着:“真是的,只不过陪别人下一场棋而已,也犯不着摆出一副弃妇的模样吧?”
弃妇?!!
塔矢脑中哄的一声,先前的窘态一扫而空:“进——藤——光——” 某人开始发飑。
他总是这样,开着不正经的玩笑开脱不善言辞的自己,善良的心隐藏在不拘小节的外表下。
在打闹的过程中,塔矢眼角瞥见天上的浮云,缥缈得有些虚幻,朦朦胧胧看不清。
莫名的不安滑过心底。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呢?
*******************
塔矢输了。名人头衔挑战赛第四场。对绪方名人。
塔矢今天发挥得不好,有些心不在焉。
专家围成一圈窃窃私语,进藤的目光却已随着塔矢一言不发离去的身影飘走。
瞒不过我的眼睛的,进藤想。
从下半局一开始塔矢就不在状态,时常眯着眼睛,看东西很吃力的样子,抓紧坐垫的手也有些颤抖,一点不像平时安定自若的塔矢亮。
果然,推开厕所门,进藤看见的是扒在水池上呕吐不止的塔矢。
心,猛地一沉。
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急道:“怎么回事?!”
塔矢抬起苍白的脸,挤出一抹惨淡经营的微笑:“没事,也许是昨晚感冒了吧。”
对方已然盛怒,毫不客气地大声指责:“一个人住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生病了还瞎逞强!看过医生没有?!”
“我都说没事了……”塔矢扳过他的手,站直了,无所谓地笑笑,“只不过……”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进藤怀里。
3.
塔矢住院了,要进一步查明病因。
塔矢夫妇不在日本,市合小姐担当起母亲的角色,忙前忙后。
病号本人悠闲地躺在床上翻看今天的棋谱,对面坐着铁青着脸的进藤。
若不是护士小姐一再提醒医院里禁止大声喧哗,他早就理直气壮地把塔矢的罪状一一数落。
走廊里戴着金边眼镜的医生郑重地和绪方讨论着塔矢的病情:“检查结果还没有完全出来,但你们要有心里准备,毕竟是脑的问题……”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进藤,咄咄逼人猎豹般的眼睛。
“还是……等最终结果出来再说吧。”医生留下一句,匆匆离去,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落荒而逃。
进藤伸手拦住了他:“把话说清楚!”毫不犹豫的语气,眼里两团炽热的怒火熊熊燃烧,像只随时会扑上来的野兽。
“进藤!”绪方的手按在他的肩头,轻声却不容抗拒,“不要这样,这不是医生的错。”
进藤猛地回头,看见绪方眼里隐藏不住的担忧和不安,如入冰窖般的寒冷冻结了全身。
******************
伴随塔矢夫妇归来的还有塔矢的最终诊断。
脑瘤,恶性脑瘤。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在获得诊断的那一刻,进藤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希望轰然崩塌。
那天,下着淅沥的小雨。
他站在苍茫雨幕中仰望昏沉沉的天,雨落在脸上化成了泪,滑下面颊又变成了雨。
第一次,他第一次清楚感觉到内脏被掏空的感觉,空空荡荡的,整个身体宛如不属于自己。
早就听说棋士因为用脑过度时常会莫名地死去,但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塔矢身上。
已经习惯了有他在身边,从未想过有天会远离。
原来,死亡,从来就离得这么近。
雨过天晴。成群的鸽子回旋于医院上空,天依然湛蓝高远,云依然洁白缥缈,也更加……模糊了。
视力,急剧下降。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什么,但从母亲红肿的双目,父亲的欲言又止和进藤的失魂落魄,以及护士们的窃窃私语中也大致了解了自己的病情。
因脑部神经压迫带来的视力下降和头晕恶心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自己却没有往心里去。
算不算,自作自受呢?
既然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责怪我,那么,就装做浑然不觉不去捅破吧。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欺欺人了。
********************
明天是头衔赛最后一场对决。
“放弃吧。”这是医生的忠告。
“要不推迟?”这是棋院老师的建议。
塔矢只是微笑着回绝着各方来言。
像猎豹一样冲进来的是进藤。“我不允许你去比赛!”有话直说是他的一贯作风,哪怕听来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塔矢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有着戏谑的味道。
“现在养病最重要你知不知道?!”进藤愤怒地撑着床沿,对上他的眼睛,“如果,如果没有好的身体,什么围棋啊梦想啊追求啊,全都……没有了啊……”
如果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塔矢眼里波澜不惊,“就是因为有梦想有追求才要抓紧时间。因为也许,也许……”
进藤睁大了眼睛。
“……以后……”只看见一如既往平静优雅的微笑,“……就再也没有下棋的机会了……”
原来,亲口承认自己的死亡是件这么艰难的事,话到口边,苦涩无比。
一瞬间涌上心头排山倒海的痛苦几乎要把他吞没,积郁在胸口的阴晦差点就要化作滚热的液体潸然泪下。
可……他不能。
他是所有痛楚的根源,亲友流泪的对象。如果连他自己都坚持不住,一切就只有绝望。
就是装,也要装得坚强。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进藤愣愣地看着塔矢,然后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手抓紧床沿,脸深深埋入洁白的床单,断断续续传出模糊不清的话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塔矢的笑容骤然凝固,紊乱的眼神和起伏的胸口泄漏着急切想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柔软的窗帘飘荡在眼前。
如果你死了,我和谁下棋?
阳光直射着塔矢苍白的面颊。
如果你死了,我和谁吵架?
耳边充斥着鸽子的鸣叫枫叶的婆娑。
如果你死了,我和谁一起走到……
……天荒地老……
最后的访客是明日一战的对手绪方。
“绪方先生,加油啊。”再自然不过的微笑。
眼镜片一闪,绪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准备出门,身后的塔矢喊住了他。久违的伶俐而严肃的眼神。
转过身来,绪方久久凝望这个自己最了解也是最疼爱的小师弟,平静地说:“放心吧,明天的比赛我不会放水的。”
塔矢如释重负地笑了,几日来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就算生命即将逝去,有些东西,神圣不容侵犯的领域,是一定要守候的。
4.
塔矢总算知道了什么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因为住院只能通过互联网比赛,因为剧烈的头疼和模糊的视线,塔矢从没感到一盘棋竟会下得如此力不从心。
只是因为一瞬间的眩晕,只是因为鼠标上颤抖的指尖,落错的棋子在屏幕上狰狞地冲他微笑。
绪方果然没有放水,抓住漏洞势如破竹地进攻,使原本已落入下风的棋局土崩瓦解。
无可挽回了吗?
塔矢痛苦呻吟一声,把头深深埋入臂弯。
周围一片惊呼,在旁等候的医生护士瞬时围了上去。
而塔矢,坚定地推开了他们。
尖锐的指甲毫不留情地陷入肌肤,钻心的疼痛使原本混沌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他塔矢亮,从来就不需要同情,安慰或者鼓励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想要的是,他梦寐以求的是……
不能输不能输不能输!
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如果在这里输了,如果这次输了,也许……
就再也没有赢的机会了……
所以……
塔矢猛地抬起头来,碧绿的眸子灼灼生辉,两条巨龙在他眼里不住翻腾,不见胆怯彷徨和哀伤,只能看见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杀气腾腾的气势。
进藤突然想起初遇时少年美丽清澈的大眼睛,想起眼里燃烧的斗志和满满的自信,心无杂念地追求着围棋和胜利。
纵是岁月荏苒,光阴不再;纵是曾经的朝阳,如今湮成晚霞,依然气势如虹,动人心脾。
*******************
然后,请平静地接受结果。
输了。塔矢输了。一目半。
赶不上了。仅此而已。
少年白皙的手慢慢从黑色的鼠标上滑下,流光溢彩的屏幕在他眼里慢慢沉淀,凝固。
像是要把这盘棋定格在脑海,铭心刻骨。
他转过头去,不让人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阳光拂过他光滑的面颊,不留痕迹,然后他轻轻,轻轻地说:“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依然是无论何时都不忘使用敬语的塔矢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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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方从喧闹的棋院出来的时候,屋外阳光肆无忌惮地张扬。
然后就看见不远处虎视眈眈毫无畏惧地瞪着自己的少年。
“混蛋……”进藤咬牙切齿,“既然塔矢永远也不会说出口,那我就替他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绪方摘下眼睛慢慢擦拭,面无表情。
“不过……”少年的铁拳在离他胸口几毫米处停下,“如果你敢放水,就是个更加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转身离去,阳光下骄傲的金色猎豹。
绪方擦拭的动作蓦然停住,咸涩的液体无声无息滑入嘴角。
“果然……阳光太刺眼了……”绪方说。手掌遮住湿露的面颊,也遮住一览无遗的阳光。
*******************
进藤推门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塔矢一个人。面朝窗外,脊背坚挺,柔顺的头发飘洒在阳光里。
他轻轻走过去,温柔地握住被子上那只白玉雕成的手。
塔矢微微一颤,终是没有挣脱。
只有接触才能感觉到手掌冰凉的温度,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冰雕。
塔矢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他知道自己再也隐藏不住,承担不起了,心灵早已无能为力,不堪重负。
坚强的外壳层层剥落,露出苍白无力的面颊。
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他此刻的悲伤、不甘、悔恨、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
缺少的,只是一种名为眼泪的东西。
塔矢眼里的百转千回悄然无声地撕扯着进藤的灵魂,在一瞬间就要把他搂入怀中紧紧拥抱。
然而,没有。
窗外的阳光过于刺眼,挥洒在寂静的房间里。
苍白的脸色,苍白的衣着,苍白的床单,苍白的墙壁,苍白的天花板,满目苍白。
纯洁的让人不忍触碰。
5.
塔矢剃去头发。因为要动手术了。
这种病不开刀不行,虽然开刀的成功率极不容乐观。
但,至少有生的希望,就应该好好抓住。
戴着金边眼镜的医生再一次和塔矢夫妇详谈,强调明天手术的风险。
“毕竟脑部的手术,谁都……”后半句话硬生生吞了下去。又是那个少年,猎豹一样的少年,用足以吃人的眼神怒视着自己。
幸好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攥着拳转身离去。
谁都……
谁都不敢保证吗?!
如果是几年前的进藤,一定会冲上去怒不可遏地给那个混帐医生重重一拳,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他要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负责,要懂得克制和忍耐。
成长,始终是一件痛苦的历练。
******************
天暗下来了。
塔矢微笑着对父母说:“你们今天晚上不用照顾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母亲大吃一惊:“这怎么可以?!你明天……”
“所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母亲的手停留在半空,她在儿子眼里看见前所未有安定祥和的目光,也看见不容侵犯的威严。
她懂了,在接受死亡判决的最后一个夜里,她一向坚强自持的儿子,也许想好好宣泄一下。
和喜悦的着急的气愤的眼泪不一样,脆弱的眼泪,是不可以流给别人看的。
父亲扶起虚弱的母亲,慢慢向门外走去。再融洽不过的感觉。
塔矢突然懂了。
其实,母亲,从来就没有你想的这么复杂。
无论是友情亲情爱情,只要之间有深厚的感情,就能够牵着彼此的手走过生生世世。
“爸爸妈妈……”当两位长者还在为塔矢省去敬语而惊讶时,下一句话就让两人老泪纵横。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还想做你们的孩子……”
****************
夜深了。
雨滴滴答答打在窗台上。
是那种沉闷的声音,远不如家中雨打竹筒声来得悦耳动听。
叮叮咚咚,中空而悠远,像一首古老的打击乐。
其实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塔矢更想睡在熟悉的家里。
哪怕更多的是冷冷清清一个人,毕竟充满自己儿时的,少年时的,朦胧美好的回忆。
明天,究竟会怎样?
是成功,然后接受漫漫无期的放疗化疗;还是就这样静静地死在手术台上,停留在自己最年轻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也许……死了更好……
然而一瞬间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吞噬了空寂的心灵。
“什么围棋啊梦想啊追求啊,全都没有了啊!”进藤声嘶力竭的呐喊回响在耳边。
真的,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就不能再下围棋,就不能再触摸冰凉的棋子,就不能再感受亲人温暖的笑靥,就不能再看见进藤神采飞扬的眼睛。
死亡,就意味着一切的结束,而不是重生。
塔矢在黑夜里蜷缩成一团,紧紧拥抱着骨瘦如柴的自己,恢复成母体内的姿势温暖冰凉的自己。
终于承认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害怕着的,害怕有天醒来就再也看不见那片湛蓝高远的天,一个人默默着忍受无边无际的死亡的逼近。
我才18岁,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有经历,我还没有体会过天荒地老。
哪怕未来的岁月黯淡乏味,哪怕被病魔纠缠一生,哪怕最终会向这个社会妥协……
只要活着……
只要活着……
就有希望……
一缕柔和的光线射进房间,门被推开了。
现在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景象,只能迷迷糊糊感觉到站在门口晃动的人影。
但,耳朵,日益灵活起来的耳朵,清晰出辨认出来者熟悉的呼吸声。
“进藤吗?”小心翼翼地问。
门在身后被轻声关上。人影走到了自己床前。
“塔矢,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叫我不要离开?”温柔到到虚幻的声音。
“那么,今天我把它还给你——塔矢……不要离开啊……”温柔的声音瞬间化成轻声的呜咽。
“不要离开啊……”屋里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
“不要离开啊……”窗外的雨声渐渐远去,塔矢只能听见进藤的声音,进藤的眼泪。
“等你病好以后……我们……我们下一辈子的棋……”
第一次,入院以来第一次,塔矢感到温热的液体在脸上肆无忌惮地蔓延。
他只有咬紧被角才能勉强抑止住破涕而出的呜咽。
原来……想要的……从来就很简单……
我,还有进藤,坐在竹屋狭长的屋檐下,听着头顶雨打竹筒的轻响,时而谈笑时而争吵进行面前的棋局。
可以携妻带女——但最好都不要结婚,就这样一直下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相伴着慢慢变老。
最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绿得像一块精心编织的地毯的后花园里,静静持续最后一局对弈。
我,或者进藤,再也耐不住性子出声提醒对手该走下一步的时候,看见对面低垂着的头,面容安详,像是悄然睡去,随时都会醒来。
手边的绿茶依然温存,午后的阳光依然明媚。
身边没有来来去去的孙儿,耳边没有吵闹的嬉笑,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只有我们。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泪光模糊中,视线竟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看见的,是同样泪流满面的进藤光。
深夜的雨依旧持续,深夜的风依旧寒冷。
点点滴滴的雨落在自己心头,叮叮咚咚,像一首古老的打击乐。
这一刻,他看见了天荒地老。
来源:搜狐动漫论坛-同人同心 作者:Bot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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