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 吴冠中的绘画像张艺谋的电影,张艺谋的电影像吴冠中的绘画。他们的作品中有许多彩色,弄好了也有不少色彩,热热闹闹的,仿佛赶庙会,男女老少大家喜欢。不要说他们浅薄,其实不乏智慧,最起码也是聪明。爱好色彩是一种智慧(或者聪明)——它触及到了中国人的内心生活,中国人的内心生活是很热热闹闹的,一有机会,就表现出来。但往往机会较少,庙会不是天天有的,现在看到有人能够经常性地替自己表现,当然喜欢了。吴冠中的绘画和张艺谋的电影之所以受人欢迎,正因为吻合了男女老少赶庙会的激情,以前的中国色彩最多的地方是庙会,现在在穷乡僻壤也还是如此。不说吴冠中和张艺谋了,说说彩色或者色彩。 说到色彩,中国古人对色彩的敏感是远远超过当代人的,他们的辨别和细腻的能力让我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还能使用文字把这种种色彩传达出来。如果我们刚刚去了花园,看到缤纷的鲜花,能作什么描绘呢?我们只会大而化之了,说这一朵是红花,那一朵是蓝花;这一朵是黄花,那一朵是紫花。至多说得有点知识,或捎带些子风趣,说这一朵是明日黄花,那一朵是夺朱紫花。况且还常常说错,硬要把明日黄花说成是昨日黄花。知识又没有了。我相信一个古人走进花园,他对色彩的感受能力是——他如果看到一朵红花,他能感受到这一朵红花的每一瓣红色是同中有异甚至是千差万别的。 这不是古人有好的视觉,尽管现代人的视觉是比古人退化。这还是与视觉无关。我们不妨看看中国古人对色彩的辨别。 同样是红,中国古人能辨别出绯红、银朱、桃红、胭脂、肉红……同样是绿,中国古人能辨别出柏绿、枝条绿、漆绿、黑绿、柳绿、官绿、鸭绿……同样是黄,中国古人能辨别出鹅黄、柳黄、土黄、藤黄……当然这些是响亮的色彩,辨别起来较为容易,但中国古人对沉闷色彩的辨别能力,在我看来甚至比对响亮色彩的辨别还更细腻几厘米,斑斑驳驳,点点滴滴,晃动着细节的光芒。比如褐色,我是向来缺乏辨别的,但在中国古人的眼里,竟然有百种之多:砖褐、荆褐、艾褐、鹰背褐、银褐、珠子褐、藕丝褐、露褐、茶褐麝香褐、檀褐、山谷褐、枯竹褐、湖水褐、葱白褐、黎褐、秋茶褐、鼠毛褐、葡萄褐、丁香褐……世界上有哪一个民族对褐色的辨别有我们中国古人这么细腻?我想不出来。 就是墨,中国古人还有“墨分五色”的说法。这“墨分五色”,不是说墨只有五色,这“墨分五色”是说墨的色彩万紫千红。就像万紫千红,也不是说一万种紫加上一千种红,这不是中国古人的色彩观,这只能是文化大革命。 中国古人不但在眼睛里看到这么多色彩,不但用语言描述这么多色彩,他们还能通过手工实现出来。智慧是一种实现。不能实现的智慧基本上是空想和空谈。当然空想和空谈有时候也很智慧。我还是愿意把王绎的《调合服饰器用颜色》再略抄一下,虽说在我以前所写的随笔中已经抄过一遍。我上面写到的色彩,在《调合服饰器用颜色》里都能调合出来: 绯红,用银朱、紫花合。 桃红,用银朱、胭脂合。 肉红,用粉为主,入胭脂合。 柏绿,用枝条绿入漆绿合。 黑绿,用漆绿入螺青合。 柳绿,用枝条绿入槐花合。 鸭绿,用枝条绿入高漆合。 月下白,用粉入京墨合。 鹅黄,用粉入槐花合。 柳黄,用粉入三绿标,并少藤黄合。 砖褐,用粉入烟合。 荆褐,用粉入槐花、螺青、土黄标合。 艾褐,用粉入槐花、螺青、土黄、檀子合。 鹰背褐,用粉入檀子、烟墨、土黄合。 银褐,用粉入藤黄合。 珠子褐,用粉入藤黄、胭脂合。 藕丝褐,用粉入螺青、胭脂合。 露褐,用粉入少土黄、檀子合。 茶褐,用土黄为主,入漆绿、烟墨、槐花合。 麝香褐,用土黄、檀子入烟墨合。 檀褐,用土黄入紫花合。 山谷褐,用粉入土黄标合。 枯竹褐,用粉、土黄入檀子一点合。 湖水褐,用粉入三绿合。 葱白褐,用粉入三绿标合。 黎褐,用粉入土黄、银朱合。 秋茶褐,用土黄、三绿入槐花合。 鼠毛褐,用土黄粉入墨合。 葡萄褐,用粉入三绿、紫花合。 丁香褐,用肉红为主,入少槐花合。 这不仅仅是色彩的调合。这是中国古人的眼与心与手的和谐。我们常常说到的“天人合一”,其实也是大而化之的说法。眼与心与手的和谐,才是细节。中国古人的许多哲学思想,就出于这眼与心与手的和谐。 可以这么说,中国古人是一群真正的好色之徒,这好色就是与色的和谐,只有和谐是最富于变化的。这色是自然色,归根结底还是心灵色。心灵即智慧。吴冠中的绘画张艺谋的电影暂时还停留在着色的层面,离心灵尚有一步之遥。但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近三四十年来的艺术的整体情形是基本上没有调色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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