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笔者访俄期间,看到莫斯科艺术剧院正在上演一部四幕话剧《普拉东诺夫》,剧作者是安东•契诃夫。我当时为之一怔,因为就我所知,契诃夫的多幕剧中并没有一部叫《普拉东诺夫》。后来查阅《契诃夫全集》,才终于找到了这部契诃夫早年创作的无题名的四幕剧。回国后,又看到了这部剧的中译本,标题是《无题名的剧本》,收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契诃夫文集》第11卷里。这部无题剧作长达15万字,是契诃夫写得最长的剧本。据记载,此剧写于契诃夫的中学时代,进入莫斯科大学后他又多次修改校订,然后送给著名演员叶尔莫洛娃审阅,希望能在莫斯科小剧院上演。然而这个愿望未能实现,契诃夫就此将这部手稿束之高阁。后来他在审定自己的文集时,也没有把这部无题剧本收入。直到1923年,契诃夫逝世20年后,才由新莫斯科出版社整理出版。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这部剧作时对原剧作了较大的删改,而且把本来没有题名的剧本安上了《普拉东诺夫》的剧名。一部鲜为人知的契诃夫剧作,也由此获得了新的生命,产生了更为广泛的影响。 一 细读剧本,笔者惊讶地发现这部被某些评论者认为没有多少艺术价值的作品里竟然包含着那么丰富复杂的内容,描写了那么多的人物和事件。它不仅写了一个外省贵族庄园的衰落,写了围绕这个庄园转来转去的形形色色的地主、商人形象,而且还写了以普拉东诺夫为代表的一群无事可做、在忧郁和烦闷中打发日子的知识分子形象。而这些知识分子形象,正是契诃夫后来塑造的一系列世纪末多余人形象的前身。 普拉东诺夫就是这一类知识分子的典型。他出身于一个破落的贵族家庭,本来是一个很有理想的青年,大学时代幻想自己当拜伦,当哥伦布,后来因为父亲亡故,大学没读完就回到乡间,当了一名小学教员,讨了当地一个退休上校的女儿萨霞做妻子,过上了平凡的生活。然而,桀骜不驯的性格和聪明的头脑使普拉东诺夫不安于这种平凡的生活。他对现实和周围环境不满,喜欢发牢骚,喜欢嘲弄人,挖苦人,甚至攻击人。他用嘲讽的眼光看别人,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生活。他攻击盗马贼奥西普是“当代动物园里最有趣的嗜血动物之一”,他揭露伪善的犹太商人温盖罗维奇比盗贼还要坏,因为他“脑袋上安着许多避雷针”,“大家都带着畏惧的心情瞧他,大家都对他感激涕零”。他甚至连纯洁善良的小姑娘格烈科娃也不放过,老是嘲笑她、挖苦她,弄得她哭鼻子。普拉东诺夫这种爱攻击人的性格使他获得了“怪人”和“当代恰茨基’’的称号。 也正是这种爱攻击人、爱冲动的性格,直接导致了他个人生活的悲剧。他本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萨霞温柔贤慧、笃信宗教,儿子柯里亚活泼可爱。可是他却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朋友的妻子索菲亚。因为索菲亚是他5年前的女友,旧友重逢别有一番风情,强烈的占有欲使普拉东诺夫忘记了一切,他疯狂地诱惑和追求索菲亚,索菲亚也被他执拗的情感所打动,终于决定抛弃家庭和普拉东诺夫私奔。但就在这时,萨霞因得知丈夫背叛自己而服毒自杀,普拉东诺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深感既对不起萨霞,又对不起索菲亚,拿起手抢自杀,但又缺乏勇气,因此内心痛苦不堪。而索菲亚见普打了退堂鼓,由强烈的爱转化为强烈的恨。她在盛怒之下用手抢亲手打死了普拉东诺夫,结束了普拉东诺夫痛苦而烦闷的生命。 透过普拉东诺夫短暂的一生,我们看到一个正直有为的知识分子的毁灭,而这种毁灭并不是由于他穷愁潦倒或者身体虚弱,而是由于精神上的极度空虚、失落和迷惘。他说话尖刻,无缘无故地攻击人、伤害人,表明他生活的无聊和内心的烦躁。他要把内心的烦躁发泄出来,于是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成了他的出气筒。然而,尽管普拉东诺夫言行狂放,感情冲动,但有时候他又表现得十分理智和清醒,话语中充满了哈姆莱特式的自我分析:“我们到处闲逛,都是些小人物、寄生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是一块平放着的石头,平放的石头本身就是为了妨碍人才创造出来的”。特别是当他和索菲亚的私情暴露以后,他更是痛悔自己的堕落:“我这个被上帝抛弃的人真该死!人所共弃的败类!对人们来说我成了所有不幸的祸根!”这是一个内心生活和精神生活异常复杂的人物。契诃夫既写了他和环境的冲突,又写了他内心冲突的必然结果,只不过在形式上是借助索菲亚的手帮他作了一个合乎逻辑的了结。 在这个剧本里,作为普拉东诺夫的陪衬,契诃夫还写了另外两个青年知识分子,一个是特利列茨基医生,愤世嫉俗,爱说俏皮话,到了哪里就要捣乱,喜欢向人借钱、讨钱,讨了钱再施舍给别人,像做游戏似地和生活开玩笑;另一个是索菲亚的丈夫沃英尼采夫,大学毕业三年没有职业,闲荡在家,整天打呵欠、伸懒腰,没有思想,没有主见,妻子跟人家跑了,也不知道如何反抗。这两个贵族青年和普拉东诺夫一起,构成了契诃夫笔下最早的世纪末多余人形象。1887年契诃夫创作了四幕正剧《伊凡诺夫》,主人公伊凡诺夫伤感、忧郁、空虚、疲惫,最后在无法忍受的生活重压下开枪自杀。1896年,契诃夫又写下著名的四幕乡村生活即景剧《万尼亚舅舅》,塑造了一个为不值得崇拜的偶像浪费了20年青春的知识分子万尼亚的形象。无论是伊凡诺夫还是万尼亚,我们都不难在《普拉东诺夫》一剧中找到他们的身影。 二 《普》剧的另一个中心人物是沃英尼采夫庄园的女主人安娜•彼得罗芙娜。安娜是已去世的庄园主人沃英尼采夫将军的遗孀,一个年轻美貌、有知识、有教养的女地主。由于丈夫去世,丈夫与前妻生的儿子谢尔盖•沃英尼采夫又无所作为,好端端的庄园弄得破败不堪。然而,安娜为了撑持虚荣的贵族门面,还是经常邀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作客、聚宴,使庄园呈现出表面的繁华。在前来作客的朋友中,有觊觎安娜美色和庄园财产的地主格拉果里耶夫,有奸诈狡猾的犹太商人温盖罗维奇,有利用期票骗取安娜信任的地主彼得陵,有被老婆和老婆的情人殴打而戴绿头巾的地主谢尔布克,还有一到安娜家里就坐在屋角呼呼大睡的退休军官伊凡•伊凡诺维奇……所有这些人物和他们的活动构成了一幅俄国外省乡村的风俗人情图。意味深长的是,就在庄园里人来车往热闹非凡的背后,安娜的一家正潜伏着无可挽回的危机。因为她早已人不敷出,负债累累,她面对老老小小的地主们的求爱、求婚和纠缠不休已经无力反抗。她既讨厌他们又不敢得罪他们,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安娜的债主,手里握着一张张债券,他们有权随时把她从庄园赶出去,然后瓜分她的财产。因此,安娜只好忍气吞声,任他们来吃喝,任他们来胡闹。“要么要庄园,要么要体面,我选择了庄园”。 尽管安娜决定死守庄园,但这个千疮百孔的庄园,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拍卖的命运。本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的买主格拉果里耶夫,因为安娜不肯嫁给他而临阵退却,跟随他的儿子到巴黎去了。最后庄园落到犹太商人温盖罗维奇手里,他以整修房屋为名限期安娜母子搬家,而且逼迫安娜同时出卖矿场,从而使这个贵族夫人转眼之间变得一无所有。拍卖庄园的情节和普拉东诺夫被杀的情节几乎同时发生,从而把剧情推向了高潮,舞台上笼罩着一股浓重的悲剧气氛。1903年,契诃夫写完最后一部四幕喜剧《樱桃园》。尽管在契诃夫的书信和谈话中从未涉及《樱》剧和《普》剧的关系,但明白人一眼就看出,《樱》剧中拍卖樱桃园和《普》剧中拍卖庄园的情节决非不谋而合。在契诃夫的潜意识里,肯定还保留着他青年时代创作的那个四幕剧的人物和画面。这些人物和画面,只要一旦需要就会从潜意识中跳出,在新的剧作中组合成新、的人物和新的画面。当然这不是复制,而是重新创造。《樱桃园》中的女地主郎涅夫斯卡娅和商人罗巴辛的形象显然要比《普》剧中的女地主和商人形象丰满而且深刻的多。 三 《普拉东诺夫》一剧的艺术技巧显然不能和契诃夫的后期剧作相比。首先是人物过多,全剧有名有姓的人物约21个,其中七八个围绕安娜转悠的地主、商人、退休军官虽然刻画得较有声色,但由于人物和情节太分散,难于集中精力写出他们的个性和特色。其次是篇幅过于冗长。全剧长达15万字,是《樱桃园》的三倍多,光第二幕就有二景38场,达6万多字。这样长的篇幅,这样复杂的场景,难怪当初莫斯科小剧院要拒绝上演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就性格和思想而言,普拉东诺夫这个人物都缺乏深度,他的举止行为显得很盲目,前后变化反差很大,观众触摸不到他的行为的目的和动机。 尽管《普拉东诺夫》有着一般作家早期作品所共有的粗糙和幼稚性,但我们还是可以从这部作品里窥见到成熟时期契诃夫剧作的某些风格的端倪。比如戏剧的双层结构问题。契诃夫惯于使用表面的戏剧冲突和潜在的戏剧冲突并行不悖,而且往往把激烈的冲突隐藏在幕后的艺术手法,而这种手法在《普》剧拍卖庄园的情节里已得到体现。表面的戏剧冲突是地主和商人们向安娜争宠、调情,潜在冲突是进行着生死攸关的拍卖庄园的交易。安娜是忧心忡忡,强颜欢笑,而地主、商人们则是胜券在握,为所欲为。又如契诃夫后期的喜剧和正剧里都包含着浓重的悲剧因素,形成了喜剧与悲剧相互渗透、相互溶合的独特风格。契诃夫在创作《普》剧里的两个仆人和奥西普就像《哈姆雷特》里的掘墓人(小丑),他们插科打诨,活跃舞台气氛。特别是奥西普,一方面盗窃、杀人,面目可憎,另一方面又机智幽默,逗人发笑。这是一个喜剧人物,又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最后被农民活活打死在井台边。主人公普拉东诺夫喜欢开玩笑,喜欢讥刺人,又喜欢自嘲、自虐,说话胡言乱语、疯疯颠颠,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哈姆雷特的某些影子。他也是一个喜剧与悲剧集于一身的人物。尤其是在戏的最后一幕,当普中枪倒地将要死去时,突然闯进一个送信人,报告普要送的信已送到。这一细节把舞台上的悲剧气氛巧妙地融为一体,令人想起契诃夫在《三姐妹》、《樱桃园》中使用的手法。 总之,《普拉东诺夫》尽管是一部不够成熟的剧作,但它为我们了解契诃夫戏剧创作的历史、了解契诃夫众多戏剧人物的形成、了解契诃夫新型戏剧观念的构建,提供了非常丰富和精彩的第一手资料,这正是《普》剧的价值所在。 ----摘自中国国家话剧院《剧院》2004年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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