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剧没人搞，所以———“谁搞儿童剧，谁就是先锋”

　　看过戏的就知道到处都是我们的胡闹，到处是我们的奇思怪想，自己玩痛快了观众才能玩痛快———孟京辉

　　果冻、布丁、大皮鞋、易拉罐、烂苹果、壁虎、巴嘟嘟、三只耳朵的小兔子……这不是梦境，这是儿童剧《迷宫》的主角。

　　5月29日到6月11日，这些载歌载舞的“小人儿”和近3万北京小观众及家长度过十几个奇炫的童话夜晚。

　　果冻喜欢看《小王子》，他嘲笑大人把里头的插页画———吞了大象的蟒蛇———当成一顶帽子。他总是挨老师批评，同学布丁每天从学校带一个盛满批评声音的“批评罐头”交给果冻的爸爸妈妈。遥控器只能让爸爸妈妈的唠叨快进、暂停，却不能让他们消失。果冻想去另外一个世界。闹钟帮他实现了这个愿望，念着“嘀哒嘀哒秒针转，奇迹奇迹快出现”的咒语，果冻掉进了由浪费的人随手丢弃的东西构成的地下迷宫。迷宫有各种形象：一块块倒立的巨大的数字块拼成的“魔方城堡”，粗大的下水管道交织成“迷魂阵”……那里有善良的巴嘟嘟，有“飞檐走壁，除暴安良”的壁虎，有因被遗弃而对人类怀恨在心的大皮鞋、易拉罐、发条豹子、烂苹果。果冻在那儿结交朋友，闯过三关搭救被大皮鞋变成青蛙的布丁和被绑架来的父母……

　　为了躲避大皮鞋的追捕，果冻躲到观众席里，大皮鞋和他的喽罗冲下舞台搜捕。小观众把果冻层层围住，却给大皮鞋乱指路。他们给闯关的果冻出主意，挥舞着荧光棒和派发的“大皮鞋扇子”与果冻一起念“嘀哒嘀哒秒针转，奇迹奇迹快出现”的咒语。

　　除了“大皮鞋扇子”，孩子们还可以在散场之后花20元穿“巴嘟嘟”的衣服拍一张照片，花30元、50元到100元不等买“限量发售”的“迷宫特惠”组合———胸牌、玩偶、T－shirt、海报、故事书等。

　　妇女和儿童的钱最好赚

　　《迷宫》是新北京儿艺挂牌后的头一出大戏，投资300万，以孟京辉、三宝、何炅、许戈辉、金海心等明星班底为号召，号称中国版《哈里·波特》。

　　改制之前的儿艺是典型的事业编制，国家每年投资200万保证剧团的基本开销，剧本创作由“艺术室”统一调度，每年包括参加汇演再走学校渠道的小型演出共200场左右，通过票房完成的资金自给率是32％。今年1月16日，老儿艺改制成为以北京青年报为控股方的股份公司。新儿艺总经理王颖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说：“在国外，儿童文化是一个很大的产业，这也是我们看好儿艺的理由。妇女和儿童的钱最好赚，这是商业共识。”

　　在北京青年报当过记者且有不少戏剧实践的《迷宫》监制杭程说，“国内很多被说成商业戏的舞台剧根本经不起追问，往往到卖票的时候才想戏的商业卖点在哪，应该怎么炒作，在当初构想的时候并不具备商业元素。”

　　《迷宫》从剧本构思的时候就确定了市场在哪儿，受众在哪儿，要什么样的演出效果，后产品如何开发，宣传如何定位。

　　导演孟京辉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品牌，是票房的保证。编剧史航从1993年开始电视剧创作，作品包括《射雕英雄传》、《铁齿铜牙纪晓岚（一）》和先锋话剧《我爱×××》。

　　为了既不影响表演又给戏带来商业上的亮点，《迷宫》请来许戈辉、金海心、何炅作开场嘉宾。当初在决定请哪些明星的时候，儿艺的工作人员曾到小学做调查，问孩子们喜欢什么明星，许戈辉三人是能来而且在前十五名之内的。

　　后产品开发与剧中人物形象设计同步进行。“这次后产品卖得出乎意料的好。平均日销售额在一万八左右。第一天补了三次货。小剧场话剧一场的票房比较好的时候就是一万二左右。儿童剧的潜在市场有多大就知道了。”杭程说。

　　据孟京辉说，截至6月6日，《迷宫》已实现票房255万，年内要演足100场。

　　《迷宫》的票房预热期，“先锋话剧导演孟京辉为什么要做儿童剧”是经常被媒体问到的问题。面对不同的媒体，孟京辉的答案略有不同，“《迷宫》也是先锋剧，是儿童先锋剧”；“实验话剧和儿童剧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极端，有异曲同工之处”；“谁现在搞儿童剧谁就是先锋，因为儿童剧没人搞”……

　　《迷宫》肇始于今年2月底的一顿饭。新儿艺要在六一拿出一台新戏，请来包括孟京辉在内的北京戏剧导演们开“神仙会”。大家一致认为社会和国内的戏剧实践都需要一出儿童剧，但是议论完了也就完了，各回各家，各做各事。孟京辉也一样，回家之后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不久就去香港参加艺术节了。在香港接到杭程的电话：“你别说完了就完了，干点什么呀。”那时候，孟京辉认为在没有支持的情况下三个月排出一部新戏根本不可能。杭程掉过头去说服史航。史航提出最初的概念“地板下面的小人”。孟京辉说，“史航是一个玩兴很大的人，他说要做的时候，手里有8个电视剧剧本在写，18个剧本在谈。说完他就忘了，我打电话根本找不到他。”

　　史航的说法是在写《迷宫》的同时确实还干了很多活，“我得感谢我的资方，其中一个制片人是张纪中。我向他请假，他说：‘你狗揽八泡屎！’我说‘这可是童年的屎，话剧的屎’，‘哼！那给你一个月！’”这一个月的前十五天用来“发呆”，后十五天用来写剧本。

　　发呆之余，史航将从小读过的童话重新温习一遍。孟京辉则把宫崎峻的漫画找来翻了好几遍，还到西单图书大厦“蹲点儿”：看孩子们喜欢买什么书。两人一起聊看过的故事书《长袜子皮皮》、《丁丁历险记》……“这段时间我说想的多，聊的多，真正写剧本可能就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孟京辉说。

　　排练只用了十天。孟京辉一度给媒体的说法是，“排练进展得很慢，要做到好玩很难。你先要把自己变成小孩，还要把身边的人变成小孩。他和詹瑞文（著名儿童剧导演、周星驰作品的形体指导）一起采取了“即兴排练”的方式，让演员们和小学生一起做游戏，让演员们做各种“释放天性”的练习，做“浪费练习”，一堆大人凑在一起琢磨吃苹果怎么吃叫浪费，打电话怎么说废话，怎么浪费别人的表情，或者围成一圈轮流“检讨”自己浪费过的食物、浪费过的日用品，美其名曰“检阅浪费大军”。

　　同时，剧本减肥。原来的剧本是两个半小时的体量，舞台演出本是一个半小时的体量。删掉的大多是怕孩子们理解不了的“悲情戏”。

　　“现在回头看这件事情，我觉得儿童剧相对于做成人戏剧其实挺容易的。因为儿童比较朴实、单纯、他们容易给感化、被煽动，你看果冻站在舞台上‘你们好’‘你几岁’‘你们能帮助一下大皮鞋吗？’……他简直就像摇滚歌星一样，他比‘披头士’牛多了。”孟京辉说。

　　有本事让家长带着孩子来看

　　史航，自由职业者，199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1993年开始电视剧编剧。“电视剧是我的衣食父母，没有电视剧我现在肯定不能经济独立，我当然对它感恩戴德。我有很多朋友，写电视剧但是说电视剧特没劲，属于吃饱饭骂厨子。写话剧要耐得住寂寞，而我耐不住。”史航说。

　　记者：写剧本之前你看了《千与千寻》、《豆蔻镇的居民和强盗》、《小飞侠彼得潘》、《地板上的小人》……是特为编戏看的吗？

　　史航：以前就看，这次是重温。《地板上的小人》是这个戏的缘起。你家丢什么东西，我不能说你粗心，怕外人笑话，我就说让藏在地板缝里的小人扛走了。我们掉下去一个瓶盖他拿去当浴缸，掉个牙刷他拿去当栅栏。地板是有纹路的，沿着这么跑是河流，那么跑是桥梁……

　　最早想搞个“童话名剧荟萃”：让主人公穿越地下王国，邂逅小王子，千与千寻、哈里·波特，漫游仙境的艾丽丝……后来觉得，一个半小时邂逅这么多人，孩子们并不会喜欢。孩子希望童话是真实的。出入一个王国又一个王国，幻觉不断被打破，孩子们会觉得虚假。所以只能往一个童话上靠，那就是《千与千寻》。因为不能指望学校包场，有本事让家长带着孩子来看，老师带着看那是完成任务。要让父母来就得给他们一个理由，那就是在看这个戏的时候孩子是爱父母的，因为舞台上孩子是爱父母的，所以要让孩子营救父母。这是《千与千寻》的主题，不是《哈里·波特》的主题。哈里·波特跟父母已经很隔阂了。现在外面宣传这个戏就说是中国的哈里·波特，这个我不反对，宣传嘛，我做了十年电视剧太知道什么叫宣传了。

　　记者：你在向投资方阐述构想的时候说“大小对比出现在舞台上孩子最喜欢”，为什么这么说？

　　史航：舞台上出现奇观才是儿童剧。这个奇观对孩子来说应该又熟悉又陌生。像《地下铁》，今天走进海洋，明天走进沙漠，后天走进月亮，一切只是画上的东西，是幻想，那是遥远，不是新奇，拍成电影就是非常烂的戏。《千与千寻》为什么好？你看着是寻常一堵墙，从一个缝走进去是妖魔鬼怪在洗澡的澡堂子。桌子椅子都是熟悉的，但是变得那么大就又陌生了。美国人拍过两个电影《亲爱的我把孩子放大了》、《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当孩子缩小了，发现自己熟悉的地方像森林一样可怕，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爸爸随便扔一个烟头就会引起一场大火，差点把孩子烧死。一只蜘蛛拦路是一只蚂蚁把孩子救了，但是蚂蚁死了。教育是什么？环保有什么意义？友谊为什么可贵？一下子都体验了。

　　记者：我注意到，你参考的童话都是外国的……

　　史航：中国童话我也看了很多。国内的童话让你明辨是非，明辨是非是绝对必要的，同时有让你懂得关怀和感恩。我写过一篇文章《原来我们从未贫穷》：不是非得生在日本动漫时代或者住在迪斯尼隔壁才算是幸福的孩子。张天翼的三步曲《秃秃大王》、《大林和小林》、《宝葫芦的秘密》都非常好。《宝葫芦的秘密》和《ET》很像：“隐秘的朋友帮助了我”，这就是《迷宫》里壁虎的形象。现在的小孩都是独生子女，没有朋友，可是他们又渴望朋友，所以我们让主人公掉到地下之后可以挑两个朋友，他挑的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当然因为演出时间所限，在舞台演出的时候这个情节给删了。

　　记者：《迷宫》开始对外宣传的时候提到过一个特别美的意象：“一条整天在下水道漫游爱听人类弹钢琴的鲸鱼”，在舞台上演出的时候这个怎么没了？

　　史航：很多美的意象最后我们都消解掉了。文学剧本比舞台剧本长很多，一个是两个半小时的体量，一个是一个半小时的体量。舞台本里鲸鱼的角色是帮果冻回忆妈妈的生日。妈妈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迷路了，是鲸鱼把她驮回家，而那天正好是妈妈的生日。鲸鱼送妈妈一个海螺，有海螺的保佑妈妈就再不会迷路了。妈妈把这件事当作故事讲给果冻，因为妈妈怕果冻笑话她，妈妈怕现在的孩子什么都不信，最美的亲身经历也得说成是遥远的、老掉牙的传说——我们怕这种感伤的东西台下的孩子领会不了，就给删了。

　　孩子们喜欢的是舞台上各种小精灵闹腾，这些小人儿能冲下来让他们摸到。这是对的。儿童剧应该像鲁迅先生看的社戏，画面，锣鼓点最重要。酒心儿巧克力最好吃的是酒心儿。那些伤感的东西他们当时就理解不了，后来怎么可能记得呢。真正能让孩子记住的是音乐、是形象。再过十五年，这拨人长大了，能在一起回忆：哎，我记得那戏好像挺好玩的，都忘了叫什么名字了，里头有一只很大的皮鞋，后来一看到街上有谁穿那样的皮鞋我就想乐。

　　记者：那些感伤的东西，可能大人会喜欢。

　　史航：对。其实童话中我记住的往往是感伤的东西而不是狂欢的东西。肯定先可着孩子。大人让他们自己去感伤吧，长这么大还不会感伤也是自己倒霉。

　　记者：我看了演出有一个感觉：编儿童剧挺容易的。逻辑和叙事线索都很简单，情感层次也很少，爱憎分明就行了。你认为呢？

　　史航：大人写孩子的简单其实是很难的。比如要表现“我感到孤单”，大人可以直接说“现在我很孤独”，“今夜我无法入睡”。在儿童剧中，“孤单”必须有个形象：扣在罐子里———孤单就是我跟黑暗加在一起。

　　现在有一个女孩坐在我对面，这有一杯水，我要喝到这杯水，作为一个职业编剧应该找出十种以上的方式：直接抢、花钱买、求、骗、把她打昏了喝、把她杀了喝、变成孙悟空跳进去喝……这都是方式，取决于是魔幻剧还是悬疑剧。最后我选的方案是跟她商量着喝。这好像最平淡，但最容易达到效果。其他方式是职业编剧的方式，最后一种是专业编剧的方式。职业编剧是你干这个，专业编剧是你配干这个，那么多选择你找最合适的。写儿童剧需要的不是职业编剧是专业编剧。

　　记者：昨天演出之前，何炅上来先介绍了一下主要角色，大皮鞋、易拉罐、烂苹果都是因为人类浪费才成了迷宫里的废物，好像在提炼主题：要节约，不要浪费，“教化”的意图还是非常明显的，这是剧本里原来就有的？

　　史航：这是我特别强调的。不是最后上面审了一下，说要提倡节约，才加的，一开始咱就奔这个来的：浪费的最高层次是浪费爱，珍惜的最高层次是珍惜爱。我是一个还算有点环保状态的人，这些东西能渗透一点我就渗透一点，不算夹带私货。卡尔·马克思说“任何节约归根结底是对时间的节约”，那任何浪费归根结底就是对爱的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