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是当代瑞士的杰出作家，其1956年创作的《老妇还乡》已成了戏剧经典，世界上许多剧团都把它作为保留节目，在中国也曾不止一次上演。他的小说集早在1985年就有了中文译本。迪伦马特的戏剧成就要高于小说成就，当然，戏剧的引入不仅是翻译和出版，更重要的是演出，而演出就复杂困难多了。我虽然对迪伦马特的戏剧和小说都很喜欢，但我更期待有他更多的戏剧上演。一听说人艺的实验剧场在演他的另一部杰作《弗兰克五世》，我就赶去看了。

　　原作的名称是作品主人公的称呼，这是西方作家的习惯。中国作家喜欢从主题上抽取题目，把《弗兰克五世》改成《金钱燃烧的岁月》，更加突出了作品的主题，而且借重了前两年《激情燃烧的岁月》的名头和人气。不过，这部戏的空间感比时间感更加强烈，它的岁月是截面的，而不是纵向的。窃以为，莫如改成《金钱燃烧的世界》，那样更能显现这部戏对当代世界及其核心问题的把握。

　　迪伦马特是现代主义作家，但他在主题呈现和情节演进上却秉守古典主义的原则，即确切紧凑，脉络分明，层次清晰，再加上他现实主义的敏感和勇敢，使他的作品广受欢迎，容易引起普遍的共鸣。我看过许多古今中外诅咒金钱的文艺作品，但很少有比这一部更有力、更深刻、更宏大的。据说，金融已经成了当今世界的支柱，那么银行家就是社会的“中流砥柱”了。迪伦马特正是从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现实出发，选取一个银行家作为典型，犀利而无情地揭露了“栋梁们”的罪恶行径和龌龊心灵，也客观地点到了他们内心的痛苦与无奈，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也，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也。弗兰克五世简直就是一个黑社会老大，他诈骗、抢劫、杀人，假仁假义，无恶不作，他祖传的行事风格和管理体制，完全是黑社会性质。无论是谁，只要一入会，就得学会杀人放火等罪恶而残忍的勾当，否则自己就要被杀。银行所有职员的人性都被扭曲、被毁灭了。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金钱的替代，都是谋财的工具，友谊、爱情、亲情、法律体系、国家机器甚至死亡，都可以用来巧取豪夺。把一切美好的东西，从自己心里清除出去，这是入道的初步，也是决不能违反的规矩。银行在招募新职员时，就更青睐那些偷鸡摸狗、杀人越货者。那位用卖身的方法为银行服务了二十年的女职员因为心里还残存着一丝爱情的火焰，而被她所爱的人（人事科长）杀害。弗兰克五世夫妇对银行的滔天罪行了如指掌，不想让自己的一双儿女继续走这黑道，花巨资把他们送到了牛津大学，但事与愿违，那双儿女变得比他们更堕落、更残酷，而且以堕落为荣，以残酷为乐。他们先是逼死父亲，然后从母亲手里夺取了母亲对银行的掌控权。弗兰克五世夫人正想从良，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上至昏君一样的总统下至恶少一样的儿子的一群恶魔之中。谁想改邪归正，谁就是破坏规矩，就要受到严惩。而国家社会的命运正是控制在这样的一群恶魔之中。

　　这样的结尾达到了控诉的顶点，令人绝望。或许是迪伦马特对这样的社会本质看得太清楚，心情太愤怒，他的话语方式是激越的，有时是失控的。除了某些地方用到了幽默，总的来说是直白的，甚至是谩骂式的。这种直接呈现作者情绪和观念的方式，需要演员老到的做派和特别的投入。这台戏的演员略显年轻了些，对原作粗重而狂放的风格的把握，似乎还有点欠缺。我觉得，这是一部中年戏，但从一开场，它就显得煞是青春，或者说是青春对成年的模仿。好在这回的舞台设计非常符合剧情，如以黑色为主色调，以高大而呆板的方格切割舞台空间，造成了刑讯室或囚室甚至棺材一样的氛围。这很直观地突出了迪伦马特对黑暗世界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