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音乐信徒”傅聪:我永远愤世嫉俗

      傅聪的气场强得厉害。

      北京寒冬的夜晚,我们的采访被安排在傅聪弟弟傅敏先生的家里。一圈记者十几人一下涌进室内,却不约而同恭恭敬敬地伫立一旁,离着两三米远不敢近身。傅聪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抽着烟斗,仿佛周遭的时间凝固了一般。直到老爷子挥了挥手,浅浅一声,来吧,开始吧,大家才蜂拥向前把他团团围住。

      一声“傅爷”不是白得。在他面前,我们都是一群等着听故事的孩子。

      傅聪是走过时间的人,步履匆促的大半生凝铸他一脸淡然的神色。现年76岁的傅聪自小习琴,1954年前往波兰留学,次年夺得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和“玛祖卡最佳演奏奖”,亦成为首位在国际钢琴赛事上获奖的华人。四年之后,傅聪为艺术出走英国,一时间舆论哗然。父母离世,流亡异乡,情感受挫,他将这些生命赐予的磨难一一融入音乐,与一个世纪以前同样命途多舛、颠沛流离的作曲家肖邦似有一种超越时空的默契,尤其是他对玛祖卡舞曲的精湛演绎更令世人折服,因而被无数评论家和同行盛赞为“中国籍的波兰人”。五十分钟的时间,甚少接受媒体采访的傅聪对我们有问必答,就像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者对待晚辈那样。从他只言片语中流露出的对于坎坷生命超然物外的态度,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始终忠于音乐的高贵灵魂。【下页

     

     

     

     

     

     

  •        我是天生的肖邦演奏者

    搜狐演出:您能先为我们介绍一下12月4号在国家大剧院的这场音乐会吗?
    傅聪:今年是肖邦诞辰200周年,我义不容辞。我这次选了一些他最早期和最后期的作品。他早期作品一般人不太熟悉,演奏者也不觉得它是最重要的,可是我觉得他早期作品也有特殊的味道,让人家听听看他早期作品一样有很丰富的音乐,而且从中可以看出后期作品的种子。我的音乐会一般都比较长,上下半场都有五十几分钟,相当长可以说。
    搜狐演出::您弹了一辈子肖邦,对他的理解有没有随着时间而改变?
    傅聪:每个演奏者对一个作曲家直觉上的感受都是与生俱来的,他一定要有很强的直觉。有些人,即使是很好的音乐家也没有这种强烈的直觉,直觉第一,其次才是学习能力。今年的肖邦比赛,有两个是我学生,第五名的法国人他是第一流的音乐家,但他缺少一点本能的直觉。评委们尊敬他,但他的性情、气质不是一个肖邦演奏者,这是我的直觉。我对肖邦有天生的强烈的直觉,而且是少有的强烈。我对肖邦的感觉,即使我回去听当年自己比赛时弹的东西,虽然我现在的理解远远超过那个时候,但最基本的感觉没有太大的分别。学问的道路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的直觉在年轻时都感受到了,而现在我已经可以很清楚的解释这种直觉是什么。我看东西能很快看出前因后果,一些奇妙的东西我能解释清楚。我教学生如何去发现问题并找到解答,一定要找到这把钥匙。
    搜狐演出:您演奏的玛祖卡舞曲被认为“比波兰人还波兰人”,您对玛祖卡有怎样的心得?
    傅聪:玛祖卡是肖邦作品里比较特殊的一类,有很多人即使是其他的肖邦作品弹得很不错,碰到玛祖卡也束手无策。【下页



  • 玛祖卡是波兰的民间舞蹈。因为肖邦的曲子,即使你对波兰的民间舞蹈很了解,也不一定能驾驭,因为他的玛祖卡是变化无穷。我并没有看过玛祖卡的舞蹈,主要还是音乐本身。从我一开始弹琴起,就没有一个玛祖卡能难倒我,我的反应是非常自然,非常直接的。我的学生跟我学玛祖卡也是一头雾水,因为我给他们示范的每次都是不一样,但他们说听起来都对。 音乐就应该是活的,每一个音句前后的对应、呼应、对比和连接都会有影响。音乐是时间艺术,那一分一秒发生的才是真音乐,无法重复,就在那个时刻被创造出来。这一点上,音乐比其他任何艺术都高深,摸不着,没有就没有了。CD是违背音乐的,所以我很少录音。
    搜狐演出:您会不会觉得音乐家可能是世界上最寂寞的职业,音乐是通行世界的语言,但要达到一定境界却很难。这可能只是一小群人之间可以沟通的一种微观的快乐吧?
    傅聪:是的,即使学音乐的人,也很多没摸着边。弄乐器不是学音乐,乐器弹得飞快,它只是局限于乐器本身。音乐是另一个精神境界,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有些爱乐者,他们进入音乐反而很深,与他们谈起来也很有意思。这还是要看是否碰到知音一起讨论,这是很开心的事情,就像懂画的人一起赏画,会有无穷无尽的乐趣。音乐界的朋友大家都很忙,但我们能够聚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讨论音乐。我很容易与学音乐的人去沟通,每一门学问有它的语言,有语言就有文法。只要掌握音乐的语言,沟通是很容易的。艺术,尤其音乐,是所有艺术里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太具体的解释反而会落入庸俗。
    搜狐演出:您是否会常常回顾自己以前的作品?
    傅聪:也会听,这也许是看我的情绪,有时候听起来觉得以前弹的简直一塌糊涂,没办法听,有时候觉得也不错啊,现在还弹不到那样。【下页



  • 搜狐演出:听说您到现在还保持着每天8—10个小时的练琴时间,雷打不动。 傅聪:我老伴整天说我,你这个人练琴天天都在开音乐会,哪有这么练的!练琴应该有所保留,不要全部拿出去。可对我来说,每天都要达到极致才行,每次都全力以赴。练习技术与追求音乐是两回事,最近几年退化了,所以练技术也花很多工夫,练技术的时候时间过得非常慢,练音乐的话时间就过得飞快。其实现在技术不稀奇,技术好的钢琴家一打一打,技术好得可怕,但音乐好的却不多。
    搜狐演出:大剧院的工作人员说,前两天您在为演出试琴的时候,工人开始装台了,您完全不理会嘈杂的环境,一个人弹起琴来非常投入,大家看了都很感动。 傅聪:我在熟悉一下琴,也没有很久,大概多弹了十分钟,我主要是感觉一下。其实十分钟以前就应该停止了,因为他们要工作。是他们让我很感动,因为一般工作人员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太不顾及我们了。【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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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雷家书》在我心里头

    搜狐演出:您的父亲傅雷先生曾对您说: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艺术家,再其次做音乐家,最后才是做钢琴家。您是否会常常想起这句话?
    傅聪:我倒没有经常去想,我做人的态度,对音乐的态度,一生的追求,不是写几个字贴在墙上来鞭策自己就可以了。这是自然而然的,我没想过这些。但我相信,我的一辈子基本上没有违背这个原则。但是所谓艺术家、音乐家这些(头衔),说成好像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但这都是夸夸其谈,我自己不会去这么说。但我知道,我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家庭”的影响。
    搜狐演出:您现在还会去翻看《傅雷家书》吗?
    傅聪:假如放在身边偶然看到,我会去翻一翻。《傅雷家书》在我心里头,我何必一定要去看呢。我不是那种每天要看格言的人,父亲给我写的不是格言,但一般人现在把它变成格言一样的东西,我很不喜欢把它教条化或者神圣化。 小时候也会挨打,挨了打也不会觉得很喜欢我爸爸。但是写家书的时代,我和我父亲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那种交流已经不是小时候那样了。
    搜狐演出:受您父亲的影响,您对中国古典文化也很有心得。
    傅聪:中国古诗词里有一句诗我最有感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个境界写出了人和宇宙的美,好像罗素的英文,用最简洁的话写出永恒。这不光是人的感觉,我想这是万物的感受,是与自然通的。所有艺术也是通道。我很幸运,我的爸爸对艺术也很精通,他收藏了很多画,我小时候每天路过看那些画,都会受到熏陶。
    搜狐演出:您的孩子是否也学习音乐?
    傅聪:我的孩子没有学钢琴的,这是苦差事,除非他们对音乐热爱到极致,不然我不要他们受这个苦差事。但他们也都很喜欢音乐,尤其我的大儿子,他的祖父更是大音乐家(梅纽因),他从小听的音乐太多了,音乐方面的知识很丰富,他这样就很享受。【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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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朗是个天才

    搜狐演出:您现在也在上海音乐学院为学生授课,能谈谈与学生的交流吗?
    傅聪:我基本上都教大师班,而且我不是教学生,我是教音乐。我喜欢教大师班,因为有很多学生和老师一起在听,我去分析音乐的内容,音乐本身的妙处大家是能够体会到的。其实中国有才能的人是很多的,音乐就是音乐,不管哪个民族都会有出众的人和平庸的人,无法一概而论。
    搜狐演出:现在学钢琴的孩子很多,您怎么看郎朗的成名?
    傅聪:我对郎朗是很佩服的,他是个很大的钢琴天才,可是以他作为唯一的榜样,每个人都要学他那样去做,我觉得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现在的中国社会急功近利,学琴的人觉得把手指练得飞快就会变成第二个郎朗。 无论哪一行都有很多知名人士,也有很多默默无闻的人。成功的第一条件是幸运,机遇这是人的命。但是在社会地位上不成功的人并不意味着在他那一门学问里是失败的,只是追求的目标不一样。凭良心说,我真的对名利都看得很淡,钱对于我是个空洞的数字,多少个零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在任何事情上每天能知道一些新东西,得到一些新的养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享受。尤其是音乐上,每天都有点新的发现,我的生活就会很充实。
    搜狐演出:您经常在内地演出,曾经发生过因为观众不守秩序而使演出中断的情况。
    傅聪:现在进步很多了,比起十几年前的吵闹,北京上海已经很像样了。但还是有很多问题,不管三令五申说不要录音,不要拍照,照样继续有人这么做,中国人这种公共道德感的缺失也是世界少有的,中国有很多“最”值得骄傲,但这种【下页



  • “最”我看不见得值得骄傲。比如说拍照,我在演奏中能听到“咔嚓咔嚓”,这很影响我的集中,我听不到我管不着,听到就非常受干扰。
    搜狐演出:请评价一下今年肖邦大赛的冠军尤利安娜-阿芙蒂耶娃。
    傅聪:她非常好,对音乐绝对虔诚,绝对谦虚,学习态度是我见过最好的。她是俄国人,俄国学派在弹钢琴的本事上是世界第一,但人们听了她弹琴,觉得她和俄国学派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她把俄国学派弹钢琴的本事都留着,但把俄国学派自说自话,喜欢涂脂抹粉的那方面全部去掉了。我相信,我还是尽了一份力的。 她就是追求音乐里的truth(真理)。怎么去找呢?其实一切都在谱上,绝对没有谱以外的,这要看你怎么去看谱,如何尊重作曲家的谱,每一个小结,没有一个分句,没有一个音符,没有一个和声,没有一个踏板,绝不随意更改,一切都经过深刻的思考。我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老师,从前我念书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解释任何东西给我听,他要我解释给他听,他有一个旁敲侧击的本事,他会给我灵感,让我忽然悟到。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我也有我父亲传给我的这个本事,我比较能够给学生灵感让他们自己去悟。东西都是要自己去悟出来的,教出来的是没意思的。中国从前的老师说,教书要自己留一手。我是绝不留任何东西,我不是教,我是和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发现,所以每次上课都是无限的乐趣,在音乐里去追求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的发现。 我特别喜欢这个俄国孩子,我相信她会成为下一代的大钢琴家,她对音乐的态度非常纯洁,一切都是为了音乐。阿格里奇(著名钢琴家)也很佩服这个孩子,而且她当然听得出里面有我的路子。阿格里奇说,You are so passionate!但是这个女孩子的琴声里有很强的控制力,我是热情澎湃的,她一点没有这种现象,控制那么好。可见,性格与气质的不同也会让音乐不同。我的琴声里有种自由,而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再有一个像我这样 【下页



  • 弹琴的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谁比谁好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划时代的人物,人才是不断会有的。
    搜狐演出:有人说您高傲、愤世嫉俗,您认为呢?
    傅聪:愤世嫉俗我承认,我永远愤世嫉俗,这没什么不好的。人应该有这种感觉,对是非黑白有一个强烈的感受,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这个人又很健忘,我活在现代,不会常常去想以前的事。
    搜狐演出:您是否有宗教信仰?
    傅聪:我不信什么宗教,我不否定有神,也不否定无神。我不知道,就像哈姆雷特说的,那个世界是没有人去了回来过的。没人可以肯定的说,那么这个事情就永远是个神秘的未知数。孔子就说,还不知道生,问什么死。当然,“宗教感”是另一回事,宗教感是对你未知的东西有一种崇敬,人应该要有这种感觉,不然人会很自大的以为自己就是万物之灵。其实人很渺小,最伟大的人也很渺小,在世界的时空比例下算什么呢。宗教能意会到就不错了,也许到了“Nirvana”(涅槃)的境界,艺术也不重要了。但我不知道,我不能够体会。 音乐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我想任何学问都很高深,天下所有学问都一样,要进入到一定境界都要花很多工夫。下工夫你能够每天发现和积累,这也是生活的目的吧,我觉得人就是为这个活着吧。
    下页 采访后记

     




  • 采访后记

      直爽,不穿凿附会的性格是年逾古稀的傅聪最真的本色。采访中,他最多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遇到赞美,他一笑了之,没有一点飘飘然;听到有趣的提问,他笑声爽朗,毫无架子。生性高傲的他自认是“天生的肖邦演奏者”,但至今依然保持着每日高强度的练习,一杯茶一块毛巾就能练琴八小时。他为音乐而生,他是音乐的信徒。

      撰文的时候,我耳边放着傅聪为SONY录制的两碟装肖邦玛祖卡舞曲。傅聪指下的肖邦,热情洋溢,烂漫不羁,每个音符都透彻清晰,直抵人心。采访结束后,我走上前说,傅聪老师,我能跟您握个手吗?只见傅聪二话没说伸出手来。在黑色半截手套的包裹下,手的主人半个世纪的故事被巧妙地隐匿,那布满年轮、早已伤痕累累的手依旧苍劲有力。热度透过手指传递过来,如每次触键一般清晰。【回封面

采写:阿尔法粒子  设计/制作:张睿                                        转发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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