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你的《黄土地》曾经用写意和写实相结合的手法去探寻民族的文化之根,成为第五代崛起的代表之作,90年代你的《霸王别姬》斩获金棕榈,也是华语电影的一座高峰。那么你如何看待新世纪前十年,你的创作和电影作品?
评论还是让别人去评论,成败得失还是让大家去说。我只能说,我一直不想做违心的事,在过去十年里我在适应新的情况,在新的情况之下我还是一个小学生,还在学。
这种新情况具体是指什么,电影界的大环境?
大环境肯定是变了,所以你得学习,你得适应。也可以说中国电影有一个时髦的词叫“产业化”,这差不多就是十年前开始的,一步一步开始的。对于这种产业化的情况我确实得学习。
这个学习过程对你的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那也都在电影里面表现出来了,我不善于理论上的表述。这个环境对所有拍电影的人肯定都是一个冲击,过去制片厂制度下你的资金来源是国家,你不太需要考虑这个电影会给你个人带来什么或者说会给票房带来什么,那时候这方面考虑的少。
据说拍《孩子王》时剧组用了多少钱也不太清楚。而时至今日这种情况绝无可能发生了。现在的电影拍摄成本越来越高,这些资金都不是说投了就投了,它需要有回收甚至盈利,那么在你创作的时候,脑子里面会有资本和外在的约束力吗?
如果环境没有变化,这些问题都可以不考虑,但环境变了。我刚才说学习的意思就是指在这个环境中你怎么样才能继续你自己的创作。这些问题一定会影响到每一个创作者,包括我在内。
不管什么题材的影片,你还是坚持里面得有一些人文反思的东西。
我没坚持什么,一说坚持这事大了,忠诚烈士那是有坚持,用自己的生命去坚持一个东西。我说我没坚持什么是因为两件事。第一,这个时间在流逝,什么事都会过去。你坚持了半天它已经变了,你说你坚持什么?再有,你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坚持什么东西?我觉得我不行,因为我只能在我的电影里写那些有坚持的人,把我自己在人生中实现不了的一些目标很不公平地转嫁给了我的这些人物,让这些人物坚持点儿什么,那不能说明我在坚持什么。你要说我有什么坚持,就一点,我不太愿意做违心的事。这事如果我觉得心里上过不去的话,我就不做。
很多人对你的评价是“霸气”,现在跟你聊感觉你很平和,什么东西促使你对待外物越来越豁达、从容?
对自己要有否定,别老觉得自己了不起,吃过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亏。我觉得做人还要真,不真你就难做电影,哪怕仅仅是为了职业你都得保持你这份真。你问我从哪儿来的,很简单,从佛教的经典中来的。我没有把佛教看成是一个宗教,我把它看成是可以帮助你长哪怕一点点智慧,会使你的心得到安慰的这么一个事,它能给你新的力量。举例来说,我觉得我拍的不是历史电影,我对历史的兴趣没有对现实的兴趣那么大,我只是尊重有文化的时代,我只是喜欢尊重文化的那个时代,我喜欢隐身于历史当中的人,就好像矿藏是在历史的岩石里面,我们要从这里面汲取力量,为什么?因为我们失去了可以从当下生活中汲取力量的能力,没有力量让我们汲取。我们中国电影里头有没有这个劲,能不能够给大家提供一些人物、一些途径,让大家能够不管从现实还是历史中间去汲取我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拍程婴,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物。
还是觉得有些题材会受到一些创作上的掣肘?创作历史题材相对自由度更大一点?
我有一个感触,大家说大环境变了,说电影变成商品,商品有一个突出的属性就是流通,过去拍的电影它不也流通吗,它不也是商品吗?甚至包括计划经济时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在流通,你买电影票你也得花钱,虽然说便宜,它的商品属性今天有过去也有,它到底变在哪儿?我想了想,电影被资本给绑架了,所以拍出来的不太像电影,被绑架的人是不可能舒展的,电影它得舒展才是电影。所以换句话说,电影是为资本服务,电影为政治服务是过去的一个口号,这两样差不了太多。所以我认为比较好的情况是资本为电影服务,那就能拍出比较好的东西。
你现在拍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大投资影片,那你是被资本绑架了呢还是您是让资本为您服务?
这个不能具体化,一说到我自己身上这个事就说小了,我是指的一个大的情形。
《霸王别姬》带给你荣誉,但《无极》也让你遭遇质疑,去好莱坞拍的《温柔地杀我》,也因为制片人或者权利特别大不不让改剧本,遇到过一些挫折,这些东西对你来说都产生一些影响。
有一位老导演是我们家的世交,他跟我你说过一句话:孩子你记着,你成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得意忘形,你不成的时候你也别看不起自己,妄自菲薄。我一直记着这话。让你不要妄自菲薄并不等于说你不听这个意见,意见你要听,好的你要拿,但同时你别觉得你不成了。第一条比较难做到,就是成功了人容易犯狂,这也是人性,这也有过。但是也有警惕,说成了啊,狂会儿成了,别狂了,因为狂是个不好的心态,它直接影响到你拍片子,所以别狂。
你说“狂”不好,还多次提及 “禅”,这两者之间有内在关联吗?
我不是信佛,信佛好像成了宗教意味,但佛告诉我,你要根本。什么叫根本?就是你什么都不要当回事。就比如说媒体朋友问我问题,这些问题里经常带出了他们对我的一些评论和判断,比如讲“陈凯歌这个人是精英,陈凯歌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思想者,在他的电影里你要去找寻哲学的意味等等”,如果我是一个顺杆爬的人,我就会特理所当然滴接过来说,“对,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自己成为笑话你自己还不知道,这就叫做人不踏实。我为什么不上这个套呢?佛告诉我说,一个整天说普渡众生的人一定不是菩萨。你对一件事情的态度你只需要做,你不需要说。我做的事就是我的态度,我不用去评价。即使你有非常好的想法,你也要在做事的时候把这个想法放下,你不要以为你比别人了不得。另外别人不如你的时候,你还不要责备别人,你责备别人,说“不是我不行,是观众不行,环境不行”。你要这么想了,最不行的就是你自己,你一切都没有责备的时候,你就把矛头对准了一个人,就是你自己。拍电影的人自己不跟自己斗争能说好故事吗?自己不跟自个儿较劲能出质量吗?所以做电影的人千万不要矛头向外,要矛头向内,向你自己的心。
刚才无意中看到桌上放着好几本《数字家庭》,家庭、妻儿在最近一些年对你的创作或者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我得到的都是支持。你看陈红,明明这回我说你可以演这两个女角色中的一个,她说我不演,有比我合适的。你们可以看到她忙前忙后,很多突发的情况发生她也没什么怨言,你说我得到的是不是支持?我感谢还来不及。
可以让你放手去进行创作。
对,至少让我少点儿负担。
在这部片子之后,已经有想拍的题材了吗?
还没有。我这人不善于算计,不到天冷了想不起要添置冬衣。说着突然满树蝉声,马上夏天了,哟我怎么还穿着毛衣呢。我是这么一个人,不太懂一部接一部,三五成群,计划性不行。
还是撞到哪个故事打动你了,就去拍了。
人生的快乐其实就在于随机,什么事都安排好了,还有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