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所绘插图

　　在这万里荒原之中，仿如一柄长剑孤立，睥睨着茫茫天地。

　　相传一千八百年前，御剑纵横江湖的蜀山剑派大宗师独孤剑圣曾在此地蛰居数十载，采众家之长，结合自己毕生所学，创出一套惊天地泣鬼神的无上剑道，从此无敌于天下。

　　独孤氏逝后，其剑道绝学亦告失传。但后人传言，独孤氏已将其剑道中所有奥义藏于这"独剑楼"中，以待日后有缘者得些许领悟，继承其除魔卫道的剑手遗志。

　　此后多事江湖，曾有数不清的剑手怀着各种目的纷至沓来，甚至为能够进入独剑楼一观而大动干戈，但真正能进入独剑楼的人屈指可数，进去后能够平安出来的更如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不知好歹而擅闯独剑楼者，不是即刻毙命于楼下，便是入楼后心智迷失，或痴呆或癫狂，甚或有一入而不复返，终老于楼中者。但一千八百年间，那寥寥几个能平安出得楼来的剑手，却无一例外地成了剑术中的一代宗师，雄视江湖。

　　--最厚的利益和最高的风险，岂非就是对人心最大的考验？

　　--而当成功的机率几近于零时，又有谁愿拿自家性命开玩笑？

　　所以冗长岁月过去，造访独剑楼的剑手越来越少，荒原上的独剑楼似乎也已渐渐被世人遗忘。加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宛如一个垂暮的老人。

　　唯一不变的，只有它那种傲视人间的气度和风骨。

　　楼若有心，会否也要感到孤独寂寞？

　　不会，亦只有楼知道，自己并不寂寞。只因不知从何时起，已有一个人待在这楼中，已不知待了多久，也不知还会这样待多久。

　　--那是一个和这座楼一样寂寞的人。

　　危楼不语，冷月无声，夜枭唳于天外。

　　楼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与今夜一样的明月之夜，那人从荒原中走来，惊扰了它的酣梦。轻易便越过了楼前的奇门大阵，于无声无息间打破了它百多年的沉寂。

　　从那人入主楼中，到目下已有一百零六个昼夜。

　　楼中人在做着什么？

　　独剑楼，无门、无窗、无梯、无顶，仅有四壁，除非轻功极高的人，不能从楼顶进入其中。举头可见天日，月华如银，将楼中一切皆照得一片素净。

　　楼中西、北、南三面壁上，刻满各家各派剑术精要，究竟是前辈独孤氏的遗著还是历代求剑者的心得已无可考。诸般图示与文并茂，浩如烟海，若剑术行家至此，不异于得到无尽宝藏。无怪乎有人一入而不复出，终老于此间而无怨无悔。唯东方一壁，整面刻作一巨大"剑"字，除此之外再无只字片文，于整座楼中最为醒目。

　　楼中一人，此刻正静坐于东壁--那巨大的"剑"字之下。

　　月光洒地，宛如霜雪；那人一身素白，犹胜月光。

　　白发三千，长过腰际，如银瀑直曳黄沙。

　　一刀一剑分插身畔，刀刃玄紫，剑锋青碧，月色下，异彩流转。

　　"他"，已在此坐了多久？

　　"他"，为何要在此枯坐？

　　"他"，只为一个问题而来，若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便要留在此地，继续静坐下去。

　　--哪怕待至天荒地老。

　　危楼不语，"他"亦无言。

　　虚空中却传来对话的声音。

　　"天地可有尽头？"

　　"有。既有'天涯海角'之说，天地当然有其尽头。"

　　"天地之外是什么？"

　　"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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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谓宇宙？"

　　"四面八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宇宙可有尽头？"

　　"没有。宇之表无穷，宙之端无极。"

　　"一个人，能不能永远天下第一？"

　　"不能。纵使能无敌于天下，他亦抵受不了'无敌'的寂寞；纵能忍得了寂寞，亦终逃不过死亡的来临。"

　　"没有人能战胜死亡？"

　　"纵有绝世武功，到头来总须侠骨埋荒冢。"

　　"所以千秋霸业，最终也不过郁郁黄花，无非虚幻？"

　　"对。"

　　"那么，世上又有什么，才算是真正的永恒？"

　　"剑。"

　　"剑？"

　　"物是人非，人总是要死的，剑却不会。剑的主人可以换过千千万万，而它自身却是不变的。"

　　"但是剑仍会缺、会断、会朽。"

　　"那只是世俗人眼中的剑，有形的剑。"

　　"无形的剑是不朽的，更高的剑？"

　　"是。"

　　"无形的剑在何处？"

　　"在心中。"

　　"剑在心中，人心即是剑；剑随心动，以心意御剑？"

　　"正是。"

　　"我明白了。"

　　"你终于领悟了。"

　　"但我又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人会死，人心会不会死？"

　　"人心……？"

　　"心死了，心中的剑还在不在？"

　　"……"

　　"心中的剑若也会死，世上还有什么才是真正的永恒？"

　　"茫茫红尘漫无起点终点，世界何其广阔。或许，世上真会有不死之心……"

　　"世上真能有不死之心？什么样的心才是不死的？"

　　"……"

　　"到底……"

　　"悟吧，多言无益。"

　　白衣白发的人影面对着那巨大的"剑"字，轻叹了一声。

　　叹息过后，又再低下头去，似已入定。

　　远处忽有脚步声传来。

　　蛮荒之地，哪来行人？白衣人却似毫无所觉--也许并不是无所觉，而是不愿理睬。

　　脚步渐近，在楼前十丈外站定，一阵嚣张狂笑传来：

　　"我就知你在此！现在外边都闹翻天了，你这缩头乌龟怎的还躲在这里？"

　　白衣人茫无反应。

　　"怎么，听见本少爷来了，不敢出来了么？"

　　白衣人无动于衷。

　　"啊呀，不但不敢出来，竟然大气不出，声也不作，连个屁都不敢放啊！"

　　"喔呀呀，我差点儿忘了你是个哑巴，就算有屁也放不出啊！"

　　"哑巴！乖孙！快点出来见见你爷爷呀，给你爷爷多磕几个响头，说不定我一高兴就少打你两巴掌哩！……"

　　白衣人就像一块岩石。

　　这是他数十年苦修的境界。

　　--形同岩石，肢如枯木，气似川流。思，不为外物所动，万事不萦于心。

　　数十年的血腥生涯，成、败、胜、负、生、死、荣、辱，凡俗人世为之扰攘颠倒的一切，已再无法牵动他的心意。数十年的孤独与失望，浮名、功利、恩情、仇怨，甚至亲情、血缘，都早已舍弃。他的心已如一潭死水，难有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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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算不算一种"心死"？

　　--若他的心已死，他为何还要在此苦悟求剑？

　　嚣张的声音兀自在外狂呼乱骂，越骂越凶，越骂越狠，亦越骂越怨愤！

　　白衣人只微微抬首，仰望那巨大的"剑"字。

　　不动如山。

　　--心，并未死，心中还有剑。

　　只有剑。

　　只不知这剑，又为何而求？

　　一昼夜过去。

　　"哑巴！爷爷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他娘的若不快给我滚出来，本少爷可就要放火烧楼啦！！"

　　话音方落，"咻"地一声，一支火炬划空而过，自楼顶落下，仅差三寸便砸中白衣人的头。

　　白衣人不动。

　　紧接着又有十数支火炬掷入，散落四周。

　　白衣人依旧文风不动。

　　火焰四处延烧起来。

　　虚空中，又传来隐约的话声。

　　"你为什么不动？"

　　"我为什么要动？"

　　"你不出去？"

　　"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不能？"

　　"我没有出去的理由。"

　　"不出去就死在这里，死，不是理由？"

　　"不是。"

　　"什么才是你要的理由？"

　　"……"

　　火焰渐高。

　　火光映红四壁，亦映红了银发、白衣。

　　远处，有细碎的蹄声传来。

　　"骑鹿走崎路，路不平，鹿颠行，人心难安定……"一人慢声低吟，由远而近。

　　声到近处，忽变为一声断喝：

　　"住手！"

　　立时沉响连连，激斗之声不绝于耳。

　　而后一声闷哼，一串脚步带着怒骂落荒而去。

　　良久，一声轻叹：

　　"这么久了，你还有什么勘不破？"

　　没有回答。

　　"天下劫起，正道不能缺了你，你不能自困于此啊！"

　　茫无回应。

　　独剑楼，已成一根擎天火柱。

　　楼中人是否已化作顽石？

　　"白莲有难！"

　　楼中，白衣人的身影，微微一震！

　　"纵然你不愿去救他，我也会去。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救不了他，我决不死心！"

　　楼中，白衣人猛然回首！

　　冷面淡漠，一条疤痕斜贯，殷然如血。

　　清眸冷冽，寒芒一点乍现，锐比刀剑！

　　虚空中，话声又起。

　　"为何如此激忿？"

　　"我不知道。"

　　"你的心是否已死？"

　　"未死。"

　　"你要的理由找到了么？"

　　"找到了。"

　　"你要的答案有了么？"

　　"有了。"

　　"很好。"

　　白衣人霍然站起！

　　握刀，刀意如狂；执剑，剑气若痴。

　　--一生一世，永生永世亦难以甩脱的"痴"、"狂"！

　　刀剑挥出，青芒、紫气交击，暴绽一道夺目豪光！

　　轰然一声，宛如九天惊雷，巨大的"剑"字从中一劈为二！屹立千年的古楼瞬间倾毁，擎天火柱乍然崩坏，万千火石铺天而下！

　　"你终于领悟了！"

　　欣喜欢呼声中，一条白影挟刀风剑啸，恍若凤凰浴火重生，破壁、破风、破空而去！

　　光渐收，火渐灭，细碎蹄声亦渐远。

　　荒原寂寂，狼哭千里。

(来源：网友投稿，投稿信箱comic@chinaren-inc.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