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看到孔祥东在上海办公室里四壁生辉的各种奖杯和海报,你就可以理解对于我个对音乐浅尝辄止的人来说,采访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著名钢琴家,该背负多大的压力。更要命的是,在等待孔祥东的空隙,他的秘书给了我一份资料:孔祥东,5岁习琴,16岁获全国钢琴比赛第一名,17岁在上海举行个人独奏音乐会,198岁两次获国际钢琴比赛大奖,19岁赴美留学,从此成为“世界著名古典音乐钢琴家”,德国媒体称他“可能是当今乐坛上最具有震撼力的、无可匹敌的年轻钢琴家。” 面目清朗的孔祥东微微有点发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他随手翻翻我给他带去的杂志,上面有一篇窦文涛写的文章《音乐是毒品》,他笑说:“那我是贩毒者。”接下来的采访很愉快,孔祥东比海报上那个神思冷峻的钢琴家显得幽默,而且谈锋机智。他说:“音乐与毒品的区别在于,前者带给人的快感是纯洁的。” “我出生时中国正在批林批孔,不幸的是,我妈妈姓林,我爸爸姓孔。” 孔祥东是孔子的后代,第75代嫡孙。可惜名人之后并没有沾到什么光,“我出生时中国正在批林批孔,不幸的是,我妈妈姓林,我爸爸姓孔。家里的钢琴和乐谱都被造反派抄走了。”比当时虽能准确感受《文王操》但家道衰败“无力学乐”的孔子幸运的是,孔祥东自小对音乐不离不弃。 “小时候学钢琴没有将来当钢琴家的理想,是在我妈妈威逼利诱之下开始的。也是为了不被发配到上山下乡能够留在上海。”孔祥东说起当初选择钢琴音乐来很谦虚,但很快就骄傲起来,“搞音乐有的靠勤奋,有的靠天分。我觉得我的音乐感悟能力很强,看地道战、渡江侦察记、智取威虎山,故事不记得了,音乐倒很快就铭记在心。” 影响孔祥东的有两个人:他的母亲林幼陵和恩师范大雷。 孔母从小喜欢音乐,“文革”粉碎了她的梦想,所以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给孔祥东断奶时,母亲用的招数就是拉小提琴,琴声一响,他就不闹了。家里生活拮据,母亲把钢琴的黑白琴键照原大画在纸上,压在玻璃板下,孔祥东就在母亲的节拍下,手弹“纸钢琴”练习。其实,孔祥东不到5岁。1974年,母亲要花840元为孔祥东买一架二手琴,遇到父亲反对,840元在当时是一笔巨资。母亲没有动摇,最终把琴买回了家。为了还债,母亲常年吃萝卜干、咸菜下饭,并为左邻右舍裁剪缝补衣服赚钱。每天晚上,母亲一边踩缝纫机,一边监督儿子练琴。孔祥东13岁时,父母离异,家境每况愈下。没有琴谱,母亲诮和火柴棍蘸墨水自己抄琴谱。冬天没有取暖设备,母亲就灌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孔祥东脚下,一个绑在他的肚子上,为他取暖。 1985年,孔祥东自从在全国钢琴比赛中得了第一名后,音乐之路越走越宽,但需要的钱也越来越多,孔母当时每月只有36元收入,根本不能满足。1986年,41岁的孔母大胆决定到日本闯天下,先教授烹饪,后从事服装设备,以补贴家用。现在她已定居日本,成为著名的时装设计师。 谈起恩师范大雷,孔祥东说:“他是一脚把我踹上音乐舞台的。”1978年,孔祥东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刚进校的孔祥东学习成绩平平,有一次,居然一部作品背了一个学期还没背下来,在钢琴专业班8个同学里,他倒数第二,成绩始终徘徊在及格线,最终被钢琴老师“踢”出班来,他后来转到了另一个老师范大雷手里,“范老师当时认为我乐感很好,技术没有丝毫问题,惟独欠缺对音乐的自信。”在范大雷的指导下,孔祥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成绩。自小失去父爱的孔祥东和范大雷形同父子,每逢寒暑假,孔祥东就在范大雷10平方米的宿舍里学琴,冬天挤在一张单人床睡觉。孔祥东夏天坐久了琴凳出了一屁股的热疮,范大雷为他涂药水,再用嘴吹干。 1986年,范大雷带孔祥东去苏联参加第8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宗。这是孔祥东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非常紧张。上场前,孔祥东说:“我想上厕所。”范大雷从孔祥东的眼里看出了他的恐惧和不安,他一言不发,照着孔祥东的屁股就踹了一脚。这一脚把孔祥东踹醒了,他镇静下来,最终得到了金奖。 1993年,范大雷身患重病,孔祥东为挽救恩师生命特地举行了一场义演,震撼了当时整个上海。恩师最终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乐感却被高徒传下去。 “音乐没有高雅、通俗之分,只有好音乐和坏音乐之分。” 说起1999年在西藏为凤凰卫视《千禧之旅》创作的《爱你一万年》歌曲,孔祥东兴致很浓:“这首歌是我和美国三次奥斯卡得主、著名作曲家乔治莫若德共同为刘德华谱曲的,刘德华自己作词。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个崭新尝试。”我很好奇,一个古典音乐的演奏者怎么会向流行音乐靠拢。 孔祥东说:“在我的概念里,音乐没有高雅、通俗之分,只有好音乐和坏音乐之分。也许很多古典音乐家对通俗音乐嗤之以鼻,但我觉得要站在新的高度认识通俗音乐。许多经典的古典音乐其实都来自通俗的民间音乐,民间音乐是音乐的基础和土壤。古典音乐不能脱离民众,也要食人间烟火,要有一定程度的普通的民间性,表现出大众的喜怒哀乐。要从民间音乐中提升出真正的音乐语汇,比如色彩、话语和情感。我在美国10多年学习,认为到的一个真理是,古典音乐不能固步自封,满足曾经的辉煌。我希望我老的时候有人评价我,孔祥东为古典音乐带来了活力、生命力和新的发展方向,至少说一直在做这方面的探索。” 我调侃孔祥东道:“古典音乐给人死气沉沉、曲高和寡。你看,你是世界钢琴大师,你为刘德华、张学友作过曲,但显然,他俩比你的名气大得多。” 孔祥东丝毫不生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流行音乐在市场上与古典音乐相比优势明显,这取决于流行音乐对包装、宣传、市场推广方面的成功,也是古典音乐所缺乏而且要借鉴的。陈美在这方面做出了尝试,她把小提琴表演化、把高雅音乐通俗化,我很欣赏她。但话说过来,流行音乐的艺术生命是不长的,流行歌星基本上吃的是青春饭。古典音乐则是亘古流传,越老越好,像陈酿。我孔祥东七八十岁了还能够弹钢琴并受到欢迎,流行歌手做不到这一点。” 今年6月份,孔祥东将在敦煌举行大型“丝绸之路敦煌梦音乐会”,他说他“要把古典音乐从殿堂迁出来,走向民间,赋予古典音乐更多的时尚色彩。”1997年2月,孔祥东在上海创办了“孔祥东音乐艺术中心”,并且在次年开办了苏州分校,招收了500多名学生。“我希望那些像我一样从小对音乐感兴趣的孩子能实现梦想。” 我问孔祥东:“你小时候是在母亲的强制下学习音乐,到现在,音乐成为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对于很多人,比如像我这样的人来讲,音乐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到底音乐对一个人有多大的建设性?毕竟,很多人生活中没有音乐照样志得意满。你希望孔祥东艺术中心的孩子们从音乐中得到什么?” “快乐,”孔祥东很快地作出回答,“我不想拔高音乐的作用,音乐说不上能对人进行革命。但音乐能给人快乐。我当初学习音乐也并没有把它作为我的事业,我只是从音乐中体会到了快乐,别的东西所无法给予的快乐,它让我精神上始终处于纯净、积极、充满希望的状态。音乐是一种精神食粮或者说精神补偿,没有音乐这个世界是可怕的。我的母亲曾告诉我幸福是什么?三点:要有所爱的人、要有事情做、要有希望。我觉得音乐能给我这种幸福。我曾经看过一幅雕塑,叫《城市农民》。雕塑上的人锦衣玉戴,但两只眼睛是空的。的确,没有音乐的人生是空洞的人生。中国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了,但城市农民也越来越多,他们活在没有音乐,没有精神的生活里是可悲的。我希望音乐能一代代传下去,那么中国人的素质也会一代代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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