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下午，最后完成了《口述实录》版的工作，我拎着一张报纸小样一个人到楼梯间，坐在冰凉的楼梯上，认真地把自己的工作成果再次审视一遍。那不是一个温暖的版面，插图有些暧昧，文字有很多感伤，就连整个版面所用的字体，都显得非常脆弱似的，看了让人有心疼的感觉。

　　我反复看着那个标题——《你我的七年两个人的代价》，嘴里哼哼着《代价》那首歌：“曾经和我最近的人哪/转眼间各奔天涯/天空飘过了两朵云啊……”我心里有一种很得意的感觉，我知道明天报纸一上街就会有人开始给我写信、发传真、打电话，知道一定会有很多人为了这么一个版面或者这么一个标题而不舒服、浮想联翩、忍不住回忆甚至掉眼泪。我知道有这么一个群体：看上去活得特别好、特别独立、特别不买谁的帐、特别轻蔑那些到处倾诉的人，他们其实是《口述实录》这个版面最忠实也最隐蔽的读者，只是他们执著地看、认真地想过之后什么也不跟我说就是了。

　　报纸上街那天的清晨，我在迷迷糊糊之中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声音怯生生地问我这里是不是“安顿家”，我说是。对方又问“安顿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张杰英”，我说是。接着，我就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大约20年前，我们曾经手牵着手一起去上学，曾经在下雨天共用过一把雨伞。后来，我们考上了不同的学校，逐渐疏于往来。她说她很早就是《口述实录》的读者，也很早就知道我是这个版面的编辑，但一直没有想过要跟我联系，直到看见关于《代价》的这个版面，终于不能忍住。

　　她的丈夫也是我们的同学，他们曾经青梅竹马。如果从相识那一天开始计算，他们已经共同走过24个年头。上中学的时候，他们互相注目；中学毕业了，两个人拉着手走进大学校园；大学毕业，两个人分工明确，青梅到机关等房子，竹马到外企赚大钱；然后是顺理成章的婚姻，在8年前，他们的婚礼有北京人不太多见的豪华；再以后，竹马辞职做生意，“商人重利轻别离”，青梅守着家等丈夫回来团聚，也等着把丈夫每次交回来的钱存成定期；他们没有孩子，因为竹马说“事业无成，何以为家”，青梅于是对外总是说自己“还没玩儿够呢，不想让孩子夹在两人世界中间”。他们是很多人羡慕的一对，他们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和谐，而且是从物质到精神的绝对和谐。

　　这样的和谐能成就天长地久吗？照理说应该是可以。但，三个月前，青梅和竹马到律师楼公证了离婚协议。“除了外遇的原因之外，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已经成为“徐娘”的青梅在电话里幽幽地说，“我真的不明白现在什么是稳定的。过去，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人会背信弃义，即使有，也不会是我丈夫。现在，我知道了，没有人能给你的未来打保票。你说，为什么永远有那种在暗处惦记着抢别人老公的女人？为什么男人总是不能长时间面对同一个女人？为什么人是那么不能始终如一的动物，还不如天鹅、鸳鸯这些比我们低等的生物？”

　　青梅的话和很多“怨妇”或者“弃妇”如出一辙。我们身边的事情就是这样，听别人说或者看报纸，我们常常会怀疑“这是不是真的”，直到事情真的发生在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亲人身上，才明白别人的经验其实是早就应该借鉴或者引起注意的。然而，我们确实什么也没有注意，我们忙着在婚姻里做自己，并且大声地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我们认为要求一个爱自己的人更爱自己其实是没有任何错的，却不知道她或者他其实也想对一个爱自己的人提要求，而不是一味地去做一个被要求的人。

　　以后的每一天，我几乎都活在《代价》的包围之中，不断地有信件和电话，不断地有人在和我谈论婚姻在这个时代的稳定性，谈论现在的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可靠。我淹没在不同的人的各种截然不同的回忆之中。我有一个发现，剥离开所有的细节和情节，这些失去或者正在失去婚姻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因为一次失败的婚姻所带来的、镌刻在灵魂里的伤痛和恐惧。谁也不排除还有新生活开始的可能，谁也不拒绝一个对自己更好的人，但是，旧有的一切能那么快就被忽略吗？曾经沧海之后想再次为水，而且是那种纯洁无杂质的水，究竟需要多少年？没有人能够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个世界其实非常公平，你付出了什么，你就能够得到什么，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以后，也是一样。

　　读者来信之一：人都怎么了？

　　可心啊可心：

　　第三次被你的《代价》弄出了眼泪。其实灰灰不是爱哭的女孩，只是这几次都是用代价换来了给自己流泪的借口。第一次是看了你关于代价的代价，第二次是，给了我几句代价的歌词，第三次是我看到了完整的代价。我还在上班，公司还有很多人，不能哭得乱七八糟，不能哭得眼睛像熊猫，因为还有睫毛膏，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不能让别人猜测我，我的手里拿着关于《代价》的全部，躲在电脑后面悄悄地落泪。

　　我在网上找到了电子版的北京青年报，把正版的内容都复制给他了，我相信，我确信，我深信不疑，他在看到它们的时候也会和我一样感伤，也许只能这样。

　　我把报纸带回了家。让自己忙碌着干点别的，先不去看那报纸，因为我知道，看到它我又会给自己理由，又可怜自己，又会淅沥哗啦。多数女人的哭是为了男人，是为了哭给男人看，是为了让男人怜香惜玉，我从前就这样，他看到我哭就没脉了，在一旁伺候着，倒水、递纸、哄哄……对了，现在是不是因为没人看到我哭，所以我也很少哭了？

　　晚上一个很少联系的朋友打来电话（男的朋友），随便聊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咨询我怎么离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赶紧想拿出代价跟他说说，“说这些现在已经没用了”挂了电话了。我一片茫然，他告诉我今天是他结婚8年零一天，他此时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你说说，现在都是怎么了？

　　读者来信之二：恩恩怨怨真的能忘了吗？

　　安顿：

　　看了《代价》，也不禁掉下了眼泪，为自己，也为曾经的一幕幕撕心裂肺的痛苦经历。所以很想说点什么。

　　钱钟书老先生将婚姻比做围城，的确很有道理。城里的想出来，城外的想进去，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但是大部分进城的人还坚守着，不能坚守、不愿坚守和不屑于坚守的人就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天地依旧，但是却找不到自己曾经的月白风轻。让我们开始怀疑自己进出的意义。

　　作为一个“出城”三年的女人，我很想听听这首歌。从王哲的口述中感觉他还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的歉意和无奈也是真诚的，只是，恩恩怨怨真的能忘了吗？他的善良的、吃苦耐劳的前妻真能“找个对你更好的人”吗？这种结果真的是命运使然，还是我们更关注自我和缺少耐心的不幸呢？

　　我对每一对携手一生的夫妻心存敬意，不是他们的运气，而是他们能够包容对方。这是我在重新与父母生活在一起以后的感受，当然，失败者，没有资格谈成功。您的读者

　　读者来信之三：退一步海阔天空

　　安顿，您好！

　　应该说我是一个表面看起来生活非常幸福的女人，我的丈夫和我结婚6年，我们的孩子4岁，很可爱。和同龄人相比，我们就算是家境富裕、丈夫成功、妻子贤惠的那种模范夫妻。

　　除了丈夫和我，还有两年前出现的那个“第三者”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婚姻经历了什么样的考验。丈夫刚刚有外遇的时候，我也曾痛不欲生，我觉得自己被欺骗、被嘲弄，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恨不能一死了之。丈夫看到我那个样子，也非常难过。他一再保证不会再和那个女人有任何来往，我仍然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主动对我说：“我愿意改正自己，希望你给我机会，也给我们的婚姻一次机会。但是如果你实在感到太痛苦，那么我们就算了吧。”听他说完这些话，我哭了一个晚上。我发现我还是那么爱他，而且，我爱我的孩子，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和一对和谐的父母。我问我自己，除了这件事，我们还有其它矛盾吗？回答是没有。那么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掠夺者而放弃我最好的东西呢？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修复婚姻，现在，我们重新和谐了。而且经历这么一个修复的过程之后，我发现，丈夫和我都变得成熟起来，而且我们也都懂得照顾对方的感受，而不是仅仅考虑自己的需要。我们的婚姻反而稳定了。

　　我想通过我的例子告诉那些正在“钻牛角尖”的朋友，在婚姻上，也同样是退后一步天地宽。我们能给一个朋友机会，能给陌生人机会，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爱的人机会呢？这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更高层次的宽容、真爱和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