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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专访 | 梁家辉的天堂电影院

  

  梁家辉

  香港同事叫他家辉哥,内地同事入乡随俗称他梁老师,都受用,作为前辈,能看出他对很多新人的提携是发自内心的。比如他这次来宣传的新片《冰河追凶》,导演徐伟是他9 年前拍《我的教师生涯》时认识的,当时徐伟还是摄影师,这次导演处女作,居然请来了影帝。

  梁老师在拍摄现场话不多,很专注地完成摄影师交代的每个动作,偶尔嘟囔些“好啊,就这样”之类的短句。他声音的辨识度很高,沙哑,像烤得干巴巴的烟叶,从胸腔里送出来,跟其他人声音不在一个音频上。尽管摄影棚里人声嘈杂还放着音乐,但你闭着眼也能轻易判断他的位置。

  摄影师拍得很努力,一弯腰裤子就往下掉,时不时得拽一把。因为刚才梁老师把他的皮带借走了,觉得和自己衣服很搭,又都是精瘦身材。

  他看上去比银幕上要黑瘦一些,四肢长,小臂上青筋暴露,目测体脂不超过10%。作为一本健康类杂志,很自然要谈到健身塑形类话题,家辉哥说他入行30来年体重上下浮动也就在1公斤之间。想想他那代的香港男演员,德华、富城、朝伟这老几位,最胖的时候反倒是20岁刚入行那会儿,都挺自律的。

  每次换装后,梁老师都把裤脚挽得很精致,任何裤型他都能挽成时髦的小脚裤,露点儿脚脖子。可这张在沙发上拍,一坐下露出很长一截小腿,他又把裤管都放下来。他腓肠肌位置偏高,跟腱长,像是爆发力不错。

  梁老师有个令人骄傲的成绩,17 岁时参加全港中学生运动会,打破200 米赛会纪录,22 秒整。你可以根据他在《情人》中那个细腰长腿翘臀的背影脑补他在田径场上飞奔的画面。

  关于那次大赛,他至今记忆犹新,仅练了一周就参赛,赛前刚学会蹲踞式起跑。能拿冠军,他总结了两点原因,一是放学回家经常提前一站下车,然后背着很重的铁壳书包和公车赛跑,狂奔两个街口完胜后再跑上7 楼,只为好玩儿;还有一个原因是,那天决赛他刚跑出弯道,就听到看台上女生们的尖叫声,荷尔蒙爆发,顷刻一骑绝尘。

  第一次参赛就破纪录,第一次主演电影就当影帝,听上去他像是总被幸运砸中的人,对别人是不是有点儿不公平?不过仔细分析这些幸运的前因后果,会发现根本没有偶发事件,只是点点滴滴的积累,在某一时刻被串起,而这些积累如果是出于兴趣,就很难称之为努力。

  

  梁家辉

  天堂电影院

  梁家辉至今念念不忘的,是领他入行的师傅李翰祥导演。当初他只是作为杂志编辑去采访李翰祥的女儿,一顿饭工夫就让导演决定带他去北京拍戏。他以为只是当个助理,到北京才知道是要剃光头演咸丰皇帝。

  他当时满口广东话,第一场戏就把国家一级演员刘晓庆逼得和导演大闹,完全听不懂,最后他念“1234567……”,晓庆根据停顿位置判断到哪句该接戏,就这么硬演下来。“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演,完全听导演的指令,他就站在旁边说:Tony,带着刚才上朝的愤怒情绪往下走……慢回头,皱眉,好,你有严重肺痨,咳两声,好,转头,低头继续走到阴影里……”

  就这样念着含糊台词,像提线木偶一样把两部戏拍下来,居然得了影帝。你可能疑惑,评委怎么评的,对同台竞争的老演员简直是一种嘲弄!不过你要知道梁老师的童年经历,可能就释然了。

  梁家辉其实连TVB 培训班都没毕业就走了,但他有非凡的表演启蒙经历。出生刚八个月, 就被带到影院生活。母亲是影院的票务员,不能把他带进办公室,就装篮子里放在女洗手间,因为那里永远有个叠纸巾的保洁阿婆能照看他。

  从2 岁到5 岁,他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影院二楼正中放映口下的超等座上度过的,姨妈在影院卖爆米花,每天都用报纸把卖剩下的碎爆米花给他装一大包,他不哭不闹,就在评委席上静静地审视着这个光影世界,不时地往嘴里填爆米花。

  他不会说话更不知电影里在讲什么,但这不代表那个梦幻世界不会注入他的潜意识中。有点儿像《天堂电影院》里的Toto,天天在放映室看片,最后成了大导演。稍长大些,影院就成了他的游乐场,每天在里面疯玩,他说最爱去画房, 就是影院画海报的地方,用八块大板子拼成一幅电影海报,一只眼睛就一米多宽, 他喜欢看那些叔叔画,自己也喜欢上绘画。

  上中学后,母亲所在的公司在铜锣湾拥有了四家影院,于是梁家辉就经常放学后赶四个场子看电影,从12:30排到晚上21:30,只要有空门房就让他进。他看过所有西片的首映,一部片子有时看很多遍,成百上千个角色在他脑中沉淀,潜移默化中,他也许已经拥有某种不自知的能力。

  大导演昆汀当年也只是个租录像带的店员,这就是读书破万卷的道理。今天你随便交给梁老师一个角色,即便他没有去体验生活,我敢说他心中也有五个银幕形象可以参考,这就是积累。李翰祥后来做的事,与其说是传授,不如说是唤醒。他合作过那么多演员,为什么敢起用梁家辉这个外行当主角?说是鹦鹉学舌,他居然就学得那么像,火候分寸把握到影帝级别,这些绝不是偶然。

  

  梁家辉

  一块冰毛巾

  不过梁老师也不是总那么幸运,《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大热后,台湾当局因为这两部是和大陆的合拍片,从此封杀梁家辉。而香港电影又主要出口台湾,所以他有三年没戏拍,只好和朋友去铜锣湾卖自制的皮手链。他既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苦,生意好时一天赚几百块,有人认出影帝他就大方承认,这就是生活。

  我有种印象,在香港老一辈演员身上,看不到艺术家顾影自怜的矫情,他们好像有一个共识,拍戏这件事是一种谋生手段,不必多谈艺术表现,先做好自己的本分。

  这可能跟成长环境有关,内地演员多为几大表演院校毕业,带着象牙塔里的光环,每每为商业片还是文艺片而纠结,还经常因为走不出角色抑郁了。 香港演员多发于草根,最多上个TVB 培训班,在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还要被黑帮挟持,一天握着三部戏,没演串了就不错,你还敢说走不出角色?

  看了梁老师最近出演的《冰河追击》预告片,里面有很多拍摄花絮,比如在零下30 度的严寒中往冰窟窿里跳,不用替身,堪比小李子的《荒野猎人》。我们都管这叫“为艺术献身”,不过梁老师不怎么提这些事,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比这苦的状况有的是。

  上世纪90 年代初是香港黑社会涉足影视业最猖狂的年代,拍戏洗钱不说,还压榨演员收入,很多戏是被迫拍的。梁老师说他有段时期拍戏不分昼夜,没睡过45 分钟以上的整觉,都是在车上和片场补觉。当时年轻也不怎么化妆,到现场飞一页纸的剧本,然后换上服装候场,跟场记说提前15 分钟来叫醒他,帮准备一块冰毛巾,消除浮肿兼提神醒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年。

  当年一个刚入行的化妆小妹看他熊猫眼太严重,说抹点儿粉底遮一下,刚盖上眼袋,他说上面不用抹了,留着黑当眼影用。 20 年后又遇到那化妆师,说当时以为家辉哥在耍她呢,其实梁老师是认真的。

  这还只是辛苦而已,没人身危险。他说在越南拍《情人》时,有一天家里突然闯进两个持枪的士兵,要带他去菲律宾拍戏,可见黑帮势力有多大。他只好和剧组请假,妻子被扣押在越南。拍了一周,到规定的日期没能返回,《情人》剧组已经准备起诉他了。那次风波后回香港,到机场他给家里打个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后他在电话亭里放声大哭,原委不敢细讲,只说是工作辛苦。

  这就是香港演员的真实生活。梁老师讲述的,似乎不是一位影帝的长成,而是展开了一幅香港平民阶层努力打拼的生活长卷。从一个带着8个月孩子去上班的母亲,到在铜锣湾卖手链的影帝,最后还被人用枪逼着去工作,这样的经历在他们那代艺人身上比比皆是。

  梁老师说香港演员都是实战派, 一百三十几部片子拍下来, 从量变到质变,有不少烂片,也成就不少好片,不过即便在一部烂片中,也不要成为一个烂演员,要让观众看到你的用心。

  “演戏根本不是一门艺术,当演员只是你的一个职业,这是你分内的事,把一个角色演好,观众被你逗笑,你让观众感动,让观众怕了你或者怎么样,这才是最有满足感的部分。”

  

  梁家辉

  Q&A:

  Q:《冰河追凶》这部戏讲述的是什么故事,是什么因素吸引您再次扮演警察角色?

  A:故事的起因是在冰河里发现尸体,带出一桩很久之前发生的命案,因为当时一些人的私心,而把这个祸延续到下一代。这个戏好在没有鲜明的正邪两方, 警察、凶手,其实都有人性缺点,整个破案过程好像经历了一个旅程,大家都把自己的心灵洗涤一下,有一个探讨人性的过程,就像《罗生门》那样。这是一部悬疑警匪片,有足够的商业元素,纯当娱乐片看可以,但是如果观众能看到里面传递的信息,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反思,也是我希望看到的。

  Q: 您曾经扮演过那么多警察角色,也有很多黑道人物,其中不乏一些坏警察和侠匪,是否觉得在警匪之间也有很多共通特点,比如热血、尚武、讲兄弟情义?

  A:你知道香港警局很多退休警察后来帮黑道做事,因为他们很清楚警察的办案方式;也有很多热血青年最初想当警察,但是家里人身上有案底或什么原因,最后入了黑道。警察跟匪徒之间,其实真的是一线之差,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冰河追凶》里也涉及这些讨论,带给观众一种从不同角度看待问题的方式。

  Q:您曾经说香港电影在黄金时代没培养出什么新人,所以现在很注重后辈培养。您觉得现在内地电影的发展状况会走香港老路吗?

  A:香港电影有断层,是因为当年香港电影由黑帮控制,不懂电影,只管赚钱。投资方说这个导演好,武侠片好卖,搭这个武术指导,搭刘德华,再搭一个梁家辉,这样子有票房保证, 所以来来回回重复,你不敢用新人,慢慢就没有新人可用了。我入行30 年,现在发现导演、摄影、灯光、场工都还是那批人。内地现在市场很好,随便一个片就收5 亿、10 亿票房,但是也有很多是挖矿的商人在投电影,不关心剧本,就找大导演、大明星来演,重复题材降低风险,但是对电影发展不利。我们讲中国电影,经历那么多年,好容易把看盗版、下载电影的人重新拉回电影院,所以希望大陆的电影人,不要再乱拍电影,重蹈香港电影的覆辙。

  Q:王尔德说过一句话:人间有两种悲剧,一种是一无所获的悲剧,一种是当你整个拥有了某件事物,也会产生倦怠。就像您拥有那么多的影帝的称号,会有倦怠情绪吗?或者说用什么方式保持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热情?

  A:每次得个奖,我回家会摆一晚上, 跟老婆、 女儿说,看我又拿了个奖。第二天早上就放进柜子了,不是客厅展示柜,是储物柜,从此不再碰它。我只是喜欢演,喜欢观众反馈带来的满足感。

  Q:所有演员都会说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下一部,您也会这么说吗?

  A:做演员其实不该说这话,说哪部作品是最棒的,因为表演左右不了一部戏,即使你演得好,导演、剪辑、节奏没控制好,也会是部烂片,只有导演、摄影、音乐、表演都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才会出一部好片,所以我只会说,希望下一部是我最好的作品。拍摄结束后,梁老师亲自把摄影师的皮带送回,双手呈上并点头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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