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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聂隐娘》编剧拍摄手记解密幕后

来源:澎湃新闻
 《刺客聂隐娘》海报


  侯孝贤导演的电影《刺客聂隐娘》即将在戛纳电影节上映。电影取材于唐代裴铏短篇小说集《传奇》里的《聂隐娘》,编剧为侯孝贤、朱天文、钟阿城、谢海盟,本文是编剧之一的谢海盟写的拍摄手记第一篇。

  造一座冰山

  编剧的工作,说穿了,是假定好剧情,接着便不断提问“谁谁谁(皆剧中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会怎么反应?”“谁谁谁在这时候会做什么?”也不时穿插侯导口头禅式的发言:“我感觉,这时候谁谁谁应该做某某某事。”毕竟拍电影,最核心的还是“人”,人的性格对了、对事件的反应对了,剧情自然就开展。

  观众可以不理解角色,不晓得角色举措背后的意义,但导演不能,导演一定要完全清楚角色编码,情节可以一波三折,然而角色编码不能翻转。当角色性格够合理、编码够完整,角色便“活”起来,这时候还要编造出违反其性格的剧情,压根不可能,一看就是突兀的假东西,甚至蓦然会有此人精神分裂的错愕感。

  《聂隐娘》本出裴铏所著《传奇》,然几经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可怜的原著男一号,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在电影里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剧中人物当然得从头塑造。塑造一个人物,我们称“造一座冰山”(典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部分,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然而这一小角要足够精确,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这一大部分,具洞察力的观众是能够体悟出来的。

  或是我们自己用绘画作的比喻,一只树丛中的花豹,豹子露出树丛的部分是人物在剧中的展现。我们在描绘这头豹时,力求豹的形体正确,甚至每一片豹斑的位置都要精准,得先画出完整的豹(塑造完整人物、设定好严谨背景),再覆盖上树丛,决定这头豹的哪些部分露出树丛外(人物的哪些部分表现在电影中),如此即便移开树丛,豹的形体乃至豹斑也能精准地再连结成一头完整的豹。若是先画好树丛,再画花豹,那么当树丛移开,连结出来的很可能是头残破扭曲的豹,即便绘画技巧(编剧技巧)高超,能大致掌握形体,也很难让每一片豹斑都在正确位置。

  故而,哪怕是只有一场戏一句对白的人物,我们也非得将之建构得清清楚楚。为了海面上的一点冰碴,为了树丛后一撮豹尾尖,我们着实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画了好多豹子,有时难免自问是否必要,然而想到将来的自己也许会感激,便也不觉得是在做白工了。

  打造冰山,准备远远超出会呈现在电影取景框的东西,这是侯导拍电影不变的习惯。侯导自述这种创作习惯来自不得已,是台湾电影拍摄环境使然:遇上差劣的拍摄环境,很多东西拍不到就是拍不到,拍摄时时刻刻都要调整,只有建构了完整合理的人物角色,才会在不断的调整过程中有个几近于直觉的判断,避免发生与其性格全然违背的精神分裂状况。

  如此创作方式,有时也会发生喧宾夺主之事,如《悲情城市》。《悲情城市》最初的构想与现在我们熟知的电影剧情几无相同,或许已有人不解,《悲情城市》何来的“城市”?这“城市”是九份山下的基隆港。原始版本是发生于现在版本之后,彼时,少女阿雪已然成年,并接掌男丁凋零殆尽的家族事业,成为基隆港在地的大姊头。老《悲情城市》故事便是铺展在大姊头与来自香港的黑帮人物之间,这样的设计,是为配合当时片商提出的,由当红歌仔戏生角杨丽花与周润发分饰两人的构想。然而侯导照例建构大姊头的背景,她的过去、她的成长经历、她何以走到眼前这一步,却对大姊头的小叔产生兴趣,这位只存在于她童年记忆中的小叔,沉默老实,与家族事业全无干系,是电力公司的小职员,每每台风过后,会将修理工具与便当系上腰间,从山脚一路修电线杆修到山顶,幼年的阿雪也总爱跟着一起去。侯导追着这位小叔的设定,造就了今日我们看到的《悲情城市》。小叔和阿雪都还存在片中,惟叔侄俩主客易位,小叔便是梁朝伟饰演的林文清,职业由修电工转为开照相馆,阿雪的角色也未消灭,转为并不起眼却目睹一切的沉默见证者,《悲情城市》叙述的故事是原始《悲情城市》中大姊头的童年回忆,两部《悲情城市》互为前后传。(有关这一段叙述,唐诺在《尽头》中有几大段详尽描述,这里大约简述之。)

  我们问侯导,还打不打算拍原本的《悲情城市》?侯导诡笑了笑说不无可能噢,不过他现在比较想拍的是《聂隐娘》续集(那时《聂隐娘》都还未开拍!),故事的话,就是隐娘与磨镜少年渡海倭国不成,在海上漂流、生一堆小孩喽!惟话还没说完,就让天文吐槽喝止了。

  这是我擅自的观察,也许能补足侯导对冰山理论的坚持,并为之佐证。从筹备到拍摄《聂隐娘》期间,侯导外务不断,其中接触了包括金马学院学员在内的年轻朋友们,侯导提点他们拍片,尤其是拍摄纪录片时,万万不要有“够了”的想法,无论创作或取材,别替自己设限,认为“够了”,在这个阶段,永远没有“够了”这回事,“看到就拍”,不要想东想西这个会用这个不会用等等,只有把东西先拍下来,将自己的冰山建构完整了,才能决定露在水上的部分,则无论露出的是哪十分之一,脉络与逻辑都能非常完整。

  也许很难免的,讲求“快、狠、准”拍摄方式的年轻一代,会对这般得花上十倍心力(和财力)的创作方式不耐烦且觉得浪费(拜托,底片多贵啊!),然而始终坚持如此创作,岂不就是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的原因?

  就是不愿戏剧化

  如同两人世界,不拍出来不晓得效果如何,有些调整亦然,不把每一套修改拍过一遍,永远无法得知哪一种效果更好些。

  少年向隐娘叙述古镜之语以及自己身世的一段,剧本中原先是放在日暮时分,桃花源村村长家院子里,忙碌磨镜一整天后的少年收拾磨镜器具,对着好奇探看的隐娘解释。侯导第一次调整,将这一场改到了同一天的深夜,同样在村长家院子,也就是蒋家农舍,镜头由屋内倚着墙睡着了的聂锋,向左pane过狭小的前面门廊,来到院子中央升起的火堆,火堆旁的少年抚弄铜镜沉入了回忆中,久久方才察觉到隔火堆注视自己的隐娘目光,乃大方递出铜镜,娓娓道起铜镜从何而来、自己从何而来。

  这一场戏让妻夫木聪瞎担心了颇久,本以为整段对白完全要用中文来说,敬业如他,并非懒得学中文,而是担忧怎么讲都讲不好。侯导告诉他,绝不干逼演员硬说自己不熟的语言这种事,效果就会很差,演员不可能表现得好。所以《悲情城市》,他宁可让梁朝伟当个哑巴;《海上花》,把梁朝伟的王莲生一角改作广州来的买办,仍说自己的母语,偶尔一两句生硬的上海话也符合剧情需要。

  妻夫木聪放了心,上戏时,自行调整了他的对白,调整不大,效果却自然很多。我们原先的设计是,少年第一句话“唐土古镜,妻家的传家宝,能避邪驱魔”用别扭的唐语道来,因语言不清,下一句“万物里,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炫惑人,只有铜镜可以照出原形,所以古来的入山道士,皆用明镜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直接改用日语(片中称倭语),接下来自己的身世一大段也用日语说,故而他要练习的只有第一句中文。在待戏时,却听他连接下来的“万物里……”也在练习,以为他搞错了要提醒他,才晓得是他要这么改的,认为下一句话直接改口的转折太生硬,遂改作中文续讲了“万物里”后,少年词穷了,轻微的“啊、呃”了声,尴尬一笑,用日语流利开始道来:“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这样的改动非常好,侯导认为,这代表演员机灵,同时能充分掌握自己的角色。在日后的演员采访中,妻夫木聪自言最满意的就是这场戏。

  我们工作人员也普遍觉得把这场戏搬到半夜极好,一来是剧情安排,这是剧本中最忙碌紧凑的一天,日出前,田兴聂锋、元家黑衣杀手、隐娘等三组人马大玩连环追逐;到了早晨,隐娘与少年联手救下田兴聂锋;中午自村店出发,途经海蚀岩洞上山;过午到桃花源村,少年磨镜,隐娘看顾聂锋;暮色,两人终得偷闲,乃有了这段铜镜与身世之语……接下来,剧本就“一宿沉寂”带过,如此到了次日清晨,方才有了隐娘与精精儿殊死战。时间衔接上,似乎下午太过忙碌,而晚上空白了一大块没有任何交代,将这场戏由下午搬到晚上,正好填补了这空白,联系出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二来是戏剧效果,调整到深夜的这场戏分外有味道,戏剧效果足。大九湖万籁俱寂的深夜,天幕澄黑,星河如缎,入耳惟有虫声唧唧,妻夫木聪独白的嗓音低沉好听,兀自回响在巨大的寂静下,宛若直叩心头。火堆旁的两人,火光明亮脸孔,轮廓更加深邃好看,尤其是专注听着少年独白的隐娘,眼珠子中映跃的火光,更衬其专注热忱,让人相信这场戏所传达的,尽管少年兀自用日语叙着,隐娘却是听得懂的。

  喜欢这场戏的人占大多数,那一晚收工,人皆沉浸在方才的美好氛围里,想听侯导好好点评夸赞一番,却见侯导搔抓脑袋,似不甚满意。

  “(这场戏)放在这里太刻意,好像安排的一样。”侯导也没明确指出哪里不好,但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侯导就是感觉不对。

  “好像安排的一样”,侯导的老习惯又发作了,但凡对侯导有点认识,都很清楚侯导这点好恶。“如果想出来的每场戏,都带有作用和目的,这个场景引起下个场景的发生,下个场景旋即又搭上下个场景,一个连一个的,侯孝贤立刻就显得不耐烦,龇牙咧嘴道:‘太假了。’此应该就是郭松棻说的,可以去‘圆’而故意不去‘圆’的那个意思罢。”《恋恋风尘》书中是这么描述侯导此一习性,在他谈论这场夜戏时,当年“龇牙咧嘴”之色浮现无遗。

  至于我们劝他的,这场戏搬过来,一整天的时间线会比较完整,隐娘和少年不会天亮忙到天黑结果到了晚上没事做。侯导瞪大眼睛:“没事做就没事做,人哪有一天到晚都有事做的?没事做就去睡觉!”

  回头去翻翻天文的《恋恋风尘》一书,不难发现,从《恋恋风尘》到《聂隐娘》,侯导不见一丁点妥协。《恋恋风尘》主要记叙了该片前期的剧本建构与后期的剪接调整,各篇章着眼点不同,侯导不爱严谨的结构、不爱刻意安排、不爱直线叙事、不爱分镜、不爱设计的东西、不爱伸进来干预的手……总归一句话:就是不愿戏剧化。也许真是没办法逼他拍出一部商业片吧,先前拍摄玉玦或精精儿面具,稍微拍摄个特写镜头介绍一下这些关键物品,暗示说它们很重要以后还会一再出现请多看几眼噢!侯导才看着monitor便大摇其头。

  “我怎么会拍出这种商业片镜头来?”侯导这么嗤笑自嘲着。

  不过我难免也学学天文,当侯导又对他认为太安排太戏剧化的桥段动刀时,向他抗议:“导演,我们又要少几千张票房啦!”侯导笑笑,照砍照删不误。

  到此渐渐能明白了,何以当初侯导宣示《聂隐娘》将是一部商业片,他会尝试大量戏剧化手法时,所有同他合作多年的老伙伴都耸耸肩,摆出一副“听听就好”的神色。

  结果这场戏调去了利川重拍,地点在谷地与岩洞交错间,电影里的时间则是稍早,在一行人要从村店登山道桃花源村的半途。侯导认为,人在行路时心思空白,容易东想西想,加上四周若隐若现的空谷山歌(是当地人真正歌唱的环境音,而非特意录制),仿佛能掺杂着当年新婚妻子莺舞于庭的乐曲,隐娘又是那么美(大家打趣笑道,还是除了采药老者的那头黑驴外,方圆几里内唯一的雌性生物),很容易就引发少年对故土的思念情怀。少年对隐娘自述身世,侯导希望“更不经意,更不安排”下发生,最终方案是在一行人午餐稍歇时,隐娘与少年为长辈收拾碗盘,不经意地谈起,比起张力十足的夜戏,改在这里似乎有点平淡,然而侯导依旧觉得太刻意,最好是“两个人连坐都不用坐下,站着讲完”,例如为马整理鞍辔,站在马边把话说完。可惜的是,在利川停留的那唯一一天已日暮西山,而大忙人妻夫木聪再也压榨不出一天档期,站着谈话的构想也只有忍痛放弃。

  拍摄这一场戏的余波,是芝嘉身为场记得盯着现场,惨遭蹩脚中文近距离洗脑,接下来到湖北外景结束,时不时会听到芝嘉用日文腔中文碎念着:“唐土古镜,妻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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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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