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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导演郑保瑞 |
2007年的冬天，郑保瑞接到一个电话。电影《大闹天宫》出品方，北京星皓电影董事长王海峰问他：“我这里有个《大闹天宫》的剧本，我、甄子丹、周润发都觉得你最合适，你有没有兴趣？”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郑保瑞决定接下这个项目。2.5亿的制作成本，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贵的电影，上映11天便突破8亿元大关，也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赚钱的电影。
郑保瑞当时的犹豫在于：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擅长此类题材的徐克？“后来我想了想，除了其他可能的客观因素外，可能他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事实上，无论是王海峰还是甄子丹，都在郑保瑞身上“看到”电影导演最为稀缺性的特质：对于一部大电影的精准把控力与执行力，懂得如何在有限的空间里平衡与创新。——比起拥有强烈个人风格的“鬼才导演”，商业社会如果想要发展类型片，更需要像郑保瑞这样四平八稳又不乏创新精神的导演。
郑保瑞如何能兼具工匠气质与创作精神呢？就如同《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郑保瑞的电影取经之路遇到过两位重要的“师傅”：林岭东与杜琪峰。林岭东教会他作为“工匠”的手艺，即拍电影的方法，杜琪峰教会他作为导演的创造力，即创作电影的想法。再加上必不可少的好奇心、倔强与坚持，让他成为了现在的郑保瑞。
入行篇——
启蒙导师林岭东与电影精准主义
看过《大闹天宫》的人都不免感叹于幕后导演的执行力，因为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全片2400多个镜头，98%都靠特效完成，却分别由来自7个国家的超过40个特效公司共同完成，特效团队总人数达到1900人。打个比方，光孙悟空的尾巴就有四家公司来完成，而在做孙悟空尾巴的同时，电影中玉帝的龙、天宫的设计、打斗场面也都在其他家特效公司中制作，而负责协调这1900位特效团队并明确给出修改意见的人，就是郑保瑞自己。正如之前这部电影主创所期待的那样，他精准完成了这个中国电影历史上空前壮观的特效电影。
郑保瑞的导师林岭东曾对他说，“做导演，你不要以为你导得了演员你就了不起，你要导的是整个剧组，包括灯光、群演、布景都是需要你来导演的。导一个剧本也是如此，剧本即便不是你来写，但你依然能表达出自己的想法。”郑保瑞觉得，在《大闹天宫》中，他尽自己所能地实现了这段话的要义。
精准的诞生：“我要的哭法是，连天都和她一起哭的样子”
和圈内抱着电影梦的导演不同，学油画的郑保瑞对电影没有过多情结或向往，他只是打开了一份报纸，找到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招聘广告。没过几天他进入一家叫莲花的小型电影公司。公司招聘了四个年轻人，到最后只剩下两个，除他之外，另一个是《寒战》的导演兼编剧之一的梁乐民。
入行三年后，郑保瑞遇到了他的电影启蒙老师林岭东。当时的香港，类型片导演几分天下，商业喜剧看王晶，英雄、动作片有吴宇森、徐克、林岭东。与吴宇森当时的“暴力美学”不同，林岭东在类型片的框架中，放大了现实暴力的一面，以此探讨社会问题。在这点上可以看出，郑保瑞之后倍受影评界喜欢的电影《狗咬狗》、《军鸡》或多或少受到林岭东的影响。
然而，林岭东对郑保瑞的影响更大程度上还是在于技术层面。1994年左右，林岭东在去好莱坞发展前拍摄了最后一部类型片《大冒险家》，找来郑保瑞做副导演。“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导演是干嘛的，也不会看剧本”，郑保瑞回忆，“但林岭东拍戏时对待剧组的特色是，他需要每一位工作人员对项目本身非常熟悉，他会逼着你告诉你每一个细节应该是怎么样，让你参与进来。”
《大冒险家》有一场葬礼的镜头，有很多女人在葬礼上失声大哭。其中有一处需要个群演特写。郑保瑞找来他认为哭戏不错的女演员，没想到拍了第一条后就被林岭东勒令换人，百思不得其解上前询问，林岭东说：“我需要的哭不是这样的，我要的是，感觉连天都塌下来，和她一起哭的哭法。”连一个镜头的哭法都要如此精准，这让郑保瑞印象深刻。
郑保瑞说，在林岭东之前，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导演，可以在三天前就告诉他的工作人员，这场戏一共有多少个镜头，每个镜头都是什么样。三天之后，他不会改动那个剧本，因为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排练过一遍，现场谁出了一点错，他都能够指出缺憾，问他，他说，我就知道该这样，一点都不会差的。
进阶篇——
曾经仅凭感情和冲动拍片的“五分钟导演”
离开林岭东之后，郑保瑞逐渐开始转型自己做导演，当时也有几个不错的剧本找上门来。当时恐怖片市场看好，他拍《大头怪婴》、《古宅心慌慌》票房与口碑开始飞涨，之后的《怪物》再到《狗咬狗》开始形成强烈的个人风格，郑保瑞说，那时候的创作是肆无忌惮的，“想表达什么，都会以非常极致的方式表达出来，不会保留，那个时候，我基本上是在用感情和冲动在拍电影，不大会说故事。”就拿《爱-作战》来说，他能花半小时拍爱情，再转到激烈的劫匪戏去，幸而剧本滴水不漏，再加上郑的执行力，才能拍得不落俗套。
有人形容郑保瑞是“五分钟的导演”，假如一部片只拍一场戏，起承转合，只要他放心思能做到极致。就拿又黑又暴力的《狗咬狗》开篇那一段暗杀戏来说，从布局的气氛到冲突激化爆发，再到收尾，干净漂亮，相当耐看。但是在当时，郑保瑞的缺点也就在这里，有影评人曾在《军鸡》的影评中这样写道：“一部长片砍成若干段，段段都不错，但是一截一截接起来，就完蛋了。之所以把郑保瑞看做香港导演，就在他继承了八十年代以来香港导演的优缺点，有佳句无佳章，个别段落发挥想象力惊人，但很难把一个戏给拍全乎了。”之所以会遇到“五分钟”的尴尬，是因为郑保瑞当时在剧本创作上遭遇了瓶颈，更多时候，他的才能需要依靠好剧本才能产生，而这个好剧本，很多时候来自于那时候他的好搭档司徒锦源。
一次失败：《军鸡》看了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如果人家给你什么，你就要什么的话，那你就是失败的。”郑保瑞的这句话让人印象深刻，而这句话的感悟，正是来自于2007年《军鸡》的失败。
郑保瑞依旧觉得，这是他电影生涯最失败的作品，甚至于首映的时候，他自己看了十五分钟就走出影院，放映结束后回来发现观众掌声很厉害。他在观众中认出了刘伟强，问他觉得怎么样。刘伟强拍拍肩膀说，可以更好。这四个字让郑保瑞心中一凉。“可以更好就等于不好。当时觉得，走到头了。”
《军鸡》根据日本漫画改编，讲述的是一个少年因为冲动杀了自己的父母，因为这个冲动进了监狱，最终这个冲动改变了他的一生。这个关于一个冲动如何变成劫难并让一个人背负一生的概念打动了导演，但最终因为多方面原因，郑保瑞不得不将少年杀父母改成患有精神病的妹妹杀亲、少年替妹妹坐牢的故事。“这个决定很糟糕，它完全改变了原著的精神，原本那个故事会是很酷的。”
按照常人的理解，出于资方压力也好，商业化的考量也罢，很多客观不可控的因素下完成的这部电影已属不易，但郑保瑞依旧觉得，如果为了这些原因而妥协还是失败的表现。“我不是从小到大对电影抱有梦想的导演，但我算是在片场长大的人，我见过的导演，从来不会将一部作品的错误怪罪在演员、编剧、摄影或者投资方上，所有责任都是自己承担。”
这正是香港电影最有魅力的地方，多年的产业链发展下来，不仅环环相扣，更重要的是在无形中形成了一种从业人员用来自律或者自省的“行规”，并通过前辈对后背的言传身教，异常默契地传递下去。
遇到杜琪峰：拍每一个镜头都要问自己为什么
事实上，非学院派的导演们拍片到了一个阶段，都会遇到瓶颈，过不去就接着闷头做电影工匠，过得去就能境界大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导演。最好的例子，莫过于杜琪峰当年拍罢《无味神探》之后，如醍醐灌顶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彼时在创作上倍感失意的郑保瑞，很快投奔了杜琪峰。为什么选择杜琪峰？郑保瑞说，喜欢杜琪峰说故事的方法。“无论是说故事的方法还是故事本身，都非常具有借鉴意义。很多人都说他拍电影的时间很长，事实上，他是在寻找一种最契合的说故事的方法，这个寻找的过程很重要。”
与杜琪峰的合作开始于2001年左右，杜琪峰正在筹备《哩咕哩咕新年财》，郑保瑞以副导演的角色入组。筹备期整一个月的时间，杜琪峰都没有对他说一句话。按照郑保瑞的理解，“当副导演那些年累积下来的经验是，当你没有展现你能力的时候，他们默认你就是没能力的。”开拍第一天，郑保瑞早早地协调好片场所有事，他给现场其他部门的人交代，说今天的任务就是，不要让杜琪峰离开监控区。半天拍摄下来，因为郑保瑞良好的统筹与执行力，杜琪峰果然没有离开过监控区，一口气拍到中午。午饭时间，杜Sir终于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阿瑞，跟我一起去吃饭，喝汤去。”
成名篇——
《意外》学会用镜头讲故事
在杜琪峰旗下工作四年后，两人有了第一次合作。《意外》是两人聊天中郑保瑞说起的一个故事概念，没有剧本，杜琪峰就让郑保瑞开始准备，这对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开拍第一天，剧本依旧不是郑保瑞心中最理想的那个，他决定“临阵脱逃”，跑到澳门好好想想。当晚制片给他打电话问他去哪儿了，后面的通告怎么办。他说，反正我不在香港，让我好好想几天再回去。再后来，他连太太的电话都不接。三天过去，他终于确定了《意外》的走向，回到公司找到杜琪峰。杜sir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把他臭骂一顿，而是用异常平和的语气问他，剧本考虑得如何，待郑保瑞说完，他答，我觉得很好，就按照这个方向去吧。
郑保瑞觉得如做梦一般，因为在此之前的三年中，他与同事、好友没日没夜商量剧本，每次出来的剧本总是觉得还没到，还不够……
最终我们看到的《意外》，成了郑保瑞加入银河之后的一个巅峰，片子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受到各方关注。
有了杜琪峰的点拨，《意外》里的郑保瑞首先在讲故事的方法上更胜一筹，不再是以往的平铺直叙，布局不动声色，每个镜头却又经过了精心布置。同样在开头的五分钟，郑保瑞用的依旧是写实的拍摄手法以及寻常的影像，比如隔街拍摄，平视镜头，但在节奏、布局、影像信息上把控得异常巧妙。对于故事的讲述，郑保瑞也优先考虑影像，而不是台词。影评人说，“对影像的优先考虑是郑保瑞的偏执，能用镜头交待，绝不用台词，能用一个镜头，不会去重复渲染。”《意外》是一个标志，郑保瑞学会了对以往平铺直叙的写实手法进行适当的控制，开始学会用镜头抒情、耍酷、甚至搞笑，并真正开始用镜头讲故事。
一个插曲：李安自传成了他的心灵鸡汤
《意外》入围威尼斯的那一年，李安恰好是评委会主席。有一天，郑保瑞在酒店大堂碰到李安，正欲走上前却被李安摇着手拒绝了。随后，李安派了助理来跟他说，“刚才导演并不是不想见你，是因为（他是）评委的关系，无法聊天。但李安导演想让我告诉你，你的片子很棒。”后来在《制造伍德斯托克》香港首映时，郑保瑞再次见到李安，事情过去大半年了，李安还是走向前对他道歉。
李安这种谦和的态度其实在无形中影响了很多人。第一次采访郑保瑞时在香港，考虑到我们对香港人生地不熟，导演只身前往我们所住的酒店接受采访，结束后再坐计程车回去。到了《大闹天宫》宣传期，他又是一个人穿梭在北京的各家媒体间，只是主办方为他配了台车。为了照顾我们的专访需求，上午刚从搜狐离开，下午他自己又折回来继续和我们聊天。
李安的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曾经成为郑保瑞拍《意外》时的心灵鸡汤。剧组筹备的三年间，因为对剧本的严格要求，他自称每天像疯子一样生活。每当他最失落的时候，就拿出那本书来看。郑保瑞至今记得书中的一句话，大意是说作为导演，不应该只拍自己的故事，而是应该为观众讲故事。“你要让观众看到自己，而不是看到你。”
转眼入行已经20余年，这个最初并没有电影梦的导演现在已经把拍电影当成了生命中的头等大事。“电影就像五指山一样，进来了就走不出去。越做电影，就越觉得自己懂得太少，越能激发自己探索下去的好奇心。”郑保瑞说，“很多时候，并不是我选择了电影，而是电影选择了我，并且以一种没有退路的方式逼我前进。”
（郑保瑞：采访、撰稿/秦川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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