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堃受访忆于是之：因病忘台词他觉得是大错

梁秉堃受访忆老友于是之

　　法制晚报讯 2013年是梁秉堃和于是之相识的第59个年头。

　　作为生活上的知己，事业上的老师，梁秉堃可以说是最了解于是之的人。

　　“他是我们的榜样”、“认真和勤奋成就了他”……谈起老友，梁秉堃滔滔不绝，难掩怀念和感激。

　　昨日，本报记者独家专访了人艺著名编剧梁秉堃，通过他的口述，真实描摹了一个“不问收获，只问耕耘”的演员于是之。

　　老发现排练场布景里有一个人在做戏，要一天两天就不会太引人注意了，但他天天在那儿。按理说上午排完戏，下午该休息了，可他还在排练场默词，练习。

　　“演周萍曾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这材料”

　　我和于是之是1954年认识的，当时他是剧院青年团的头儿，我们是上下级关系，当时他已经是很有名的演员了，而我还在做灯光师。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勤奋。记得当时剧院在灯市口后面有个排练场，我去排练场里装灯，老发现排练场布景里有一个人在做戏，要一天两天就不会太引人注意了，但他天天在那儿。按理说上午排完戏，下午该休息了，可他还在排练场默词，练习。后来我知道那人就是于是之。

　　那会儿我们有演员工会，要为生产服务，演员小组哪个演员有表演难题都要大家帮。每个星期四是工会日，于是之当时正在演《雷雨》中的周萍一角，他最苦恼的就是过工会日。中午吃饭的时候工会小组长一通知“今天咱工会日讨论你的表演”，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做个好演员真不是一演就红，一红就发紫，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于是之在这中间经历了六年的曲折和低谷期——就是从1954年演完周萍那会儿开始的——他都不想做演员了，觉得自己不是这材料。

　　后来在《骆驼祥子》中饰演老马，让于是之恢复了信心。后来别人问他：“你演过这么多角色，对哪个最满意？”他都不假思索地说是“老马好一些”。其实所有演员都有局限性，没有一个是包打天下的，这和生活积累有关系。他是贫民出身，孤儿寡母，后来就一直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他们大杂院就有一个拉洋车的，他对他们的生活太熟悉了。

　　他写了一个六千字的程疯子自传，可以当一篇短篇小说读，大大丰富了老舍起初的设想。

　　“因为他，黄宗江不演程疯子”

　　要说于是之的艺术成就，要从1951年《龙须沟》中的程疯子开始。记得当时让黄宗江演电影里的程疯子，他笑说：“都让于是之给演绝了，我不能演。”虽然有些夸张，但的确是事实。程疯子奠定了于是之话剧演员的地位。

　　为了这个角色，于是之写了一个六千字的程疯子自传，可以当一篇短篇小说读，大大丰富了老舍起初的设想。最开始老舍只是给了一个概念上的人——曲艺界的人，于是之说是个有钱人外加私生子。

　　为了这个角色，他花了三个月体验生活。于是之非常欣赏曾国藩的两句话“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天下没有白得的馅饼，要成为一个好演员是要下苦工夫的。

　　《茶馆》首演当天夜里，老舍看完戏后兴奋得睡不着觉，坐到写字台前大笔一挥，写下了“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为演王利发写了一沓申请书”

　　有人传，1958年演《茶馆》中王利发这个角色，是于是之给导演焦菊隐写“血书”得来的。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张，但确实体现了于是之的执着和认真。

　　郭沫若的《虎符》上演以后得到了一笔稿费，他请大家去周口店春游，曹禺、老舍、于是之都在邀请之列。老舍是个很幽默的人，冷面滑稽，所以这一群人就跟着他，当时他对于是之说：“我现在写的一个戏，其中有一个角色你演合适。”这就引起了于是之的注意，他断定这戏错不了。后来这戏一公布，他就看中了王利发这个角色，于是写了很厚的一沓申请书，把想法都写进去了。焦菊隐之前和他合作过，非常了解这个演员，所以力荐于是之演王利发。

　　在《茶馆》首演当天夜里，老舍看完戏后兴奋得睡不着觉，坐到写字台前大笔一挥，写下了“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送给了于是之。他把这个人物诠释得太丰富了，戏的最后三个老头在舞台上的那段话就是于是之的建议，作者采纳后成为了经典。

　　就在这时候后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于是之老师，再见了。”于是之一听这句话，眼泪再也憋不住，哗一下子流下来了。

　　“《茶馆》忘词，他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1992年《茶馆》告别演出时我在场。由于有病于是之之前就感觉要忘词，所以提前跟搭档蓝天野打过招呼了，现场果然出现了几次忘词的情况，所幸蓝天野都接过去了，最后观众都没看出来。但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了。

　　由于是告别演出，所以当时的黑票票价很高，翻了几倍。据说后来大概有50到100个观众跟剧院提要求，说我们就在外面等，能不能三个小时之后让我们进去看谢幕。这在戏剧史上都少有，可想而知谢幕时有多热烈。

　　于是之当时已经“愧不敢当”了，一句话没说，就在这时候后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于是之老师，再见了。”于是之一听这句话，眼泪再也憋不住，哗一下子流下来了。第二天早晨的观众座谈会上，有女观众拿着一件印有《茶馆》演出字样的白色T恤衫请于是之签名，他始终没有说话，突然提起笔来写下了这样7个字——“感谢观众的宽容”。

　　他私下里跟我说：“以前总以为观众对你好是你出了成绩他捧你、夸奖你，后来我才知道，你犯了错他们也原谅你。”

　　大家都想安慰他，这时候他已经一言不发了。他一口都没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方。

　　“排《冰糖葫芦》对不上词，他发火了”

　　《冰糖葫芦》是张和平提出来的，当时他是文化局长，想弄一个戏，说从编到导到演都得是一级的，二级的都不要，这在1996年是很新鲜的事。有幸编剧由我来做，当时张和平有意邀请于是之来做艺术指导，知道我和他关系好，于是让我去邀请。当时于是之已经生病了，说话有障碍。当艺术指导没关系，他同意了。

　　后来张和平又开口了：“能不能跟他说说，演一个角色？哪怕露一个脸，坐着轮椅过一下场都行。”这事我憋了好多天才跟于是之说，出乎我意料，他竟然答应了。当时我就跟于是之商量，你就一头一尾出现一下，台词不过十几句，每一句最多不超过四个字，而且我找了他的老搭档朱琳搭戏。我这边跟朱琳说，你得兜着点，于是之有可能会忘词。朱琳说我背俩人的词，也没多少，他说不上来的时候我就说。

　　有一天我们一起坐车去排练场，我坐前面，于是之坐后面，他说如果这回行，咱将来再接着来，可见他的演出欲望是很强的。

　　但后来还是出现了问题，那次他发了一次火，是我认识他几十年里唯一一次发那么大的火。那天先排他的戏，想着拍完就休息了，他也挺高兴，对词的时候都很顺，因为是拿着本子对的词。等到一走位的时候糟糕了，好几个地方就愣说不出来，“钥匙”这两个字都出不来。

　　这时候尴尬极了，剧组所有人全来了——大家几年没看到他排戏了，这种情况下大家谁也不敢走，也不敢吱声。导演说要不然再休息会儿？休息完了之后还卡壳。这时于是之发脾气了，没有对象地发：“我有病，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没病，这点戏，早完了！今天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对不起，可是怎么办呢？”

　　这时候导演陈颙说那就吃午饭，提前吃的饭，我和郑榕给他拿了包子，盛了粥。大家都想安慰他，这时候他已经一言不发了。他一口都没吃，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方。

　　最后还算是排下来了，但演出的效果极好，尤其是在上海，观众跟疯狂了一样。“于是之的演出本身就是壮举”，在观众座谈会上就这么说。当时吴仪还是副总理，看演出来了先问“今天有于是之没有”……

　　所以我坚信，于是之会永远活在千万观众的心中。

　　口述者档案

　　梁秉堃，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一级编剧。著有《谁是强者》、《阵痛的时刻》、《夜晚过去是早晨》、《冰糖葫芦》等多幕话剧剧本，创作了评传《在曹禺身边》、《我说于是之》以及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大量文学作品。本版文/记者 田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