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园》剧评：“甲子”庆生与“灰阑”断子

　　《甲子园》的大幕拉启时，未曾想到这是一次奇特难言的观剧经历。

　　无疑，数位北京人艺的镇院之宝乃至中国话剧界国宝级的高龄老艺术家同时赫然降临舞台，共创新篇，必定成为此剧舞台的真正聚光点，而近乎为他们量身搭建的这座老人院甲子园的往世今生，戏剧情节的步步推展、各色人物的悲欢喜怒虽也颇引人入胜，相形之下却只能退身为一种浅淡的背景，绿叶般的衬托。

　　联想起2005年复排的《屠夫》，郑榕、朱旭、周正三位老先生登场片刻便以炉火纯青的表演惊震全场，2011年新版的《家》，蓝天野的冯乐山几句台词几个身姿几缕神情，朱旭的高老太爷精妙无痕的威权老道奸猾，都瞬间跃然化为全剧中的那一点“高光”，这几许出神入化的点染，也无情地比照反衬出当代剧艺表演水准、台词功夫的整体滑坡。每到此时才惊觉：当年曾经亲历这些老艺术家们共襄盛举时代的观众们，有福了；混蒙时竟也有幸观亲睹过这些顶级艺术家同台相映生辉的我们有福了——只是那时我们年轻，并不懂得惜福。

　　今天这座甲子园的主人公中，竟同时出现了数位我们心中眷爱的人艺老艺术家，意外之喜兼错愕惊异，久违的欢悦与此景难再的依依之情瞬间占满心怀……奇怪的是继此之后，却忽地发现心情有些复杂和焦灼：看着86岁高龄的蓝天野先生贯穿全剧的吃重表演，听着他在剧中诸多几无间歇的大段台词，看着朱旭先生楼上楼下灯明灯暗中的奔走，虽然仍为他们不逊壮年的洒落大度的舞台魅力和铿锵悦耳的台词美感折服，但感觉让耄耋之年的老艺术家们以如此着力的方式为观众提供艺术享受，实在隐藏了超常的风险与付出，好在朱琳、郑榕两位老者的戏份设置尚不繁重……焦虑与担忧就此绵延开去，渐渐成为观赏中的难以承受之重，几乎销蚀掉了坦然观赏此剧的轻松心境，更压倒了欣逢剧坛这一盛事的满足陶然。

　　越来越强烈的惊悸与揪心，甚至让我忆起幼年首次观看杂技高空惊险节目时的情状—— 一心祈祷演员不要失足掉落，只盼这折磨人的刺激性表演早早结束而万不要乐极生悲……焦灼与紧张，竟让小小的手指在椅子上磨出了深重的血痕。

　　观剧之后，偶或闻听到了一些高调的宣传鼓噪乃至友善恰切的赞美品评抑或求全责备，我异常佩服并几乎愤怒于这类超常的冷静与出离。由此，竟忽然想起了著名的所罗门断子的故事及其衍生出来的元杂剧《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其实，真心挚爱这些老艺术家们的观众的心态正如那被撕扯的孩子的亲妈或者布莱希特笔下不是生母却胜似亲母的格鲁雪，只要不伤害那可爱的孩子，哪怕蒙受不白之冤，哪怕放弃应属自己的所有权！……“甲子园”中6位高龄老艺术家的平均年龄达到82岁，据言绝对创造了舞台上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但“格鲁雪”们对这些老艺术家身心安泰的祈望和祝福，远远超过了享受现场他们馈赠我们艺术快乐的渴望；对他们艺术青春不老的信念，“格鲁雪”们也根本不必用给予他们在舞台上创造年龄奇迹的欢呼喝彩来证实。

　　“五世同堂”的《甲子园》是北京人艺继2009年以“五星联珠”的《窝头会馆》后为剧院建立60周年庆生再次隆重推出的又一精心之作。甲子庆典中，自然不能缺少老艺术家们那最为精彩的亮相与留影，但我们不希望他们为此而疲累而耗损，因为他们健康的安在与慈祥的微笑，便足以让大家感到骄傲和幸福，他们不仅仅是中国话剧尖峰水准的标志和象征，更如一本本活的教科书，是对中国话剧既往辉煌的证明，也是对现实艰困的抚慰，更是对未来光明的烛照。

　　让老艺术家发挥晚年余热的最佳方式并非给他们再添一笔与戏剧本质无关的吉尼斯神话，而是对他们艺术精髓的深入研习总结，对他们演艺经验的虚心领悟讨教。吉尼斯世界纪录是可以量化的，而艺术胜境却是从来无可量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