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在棉田》评论：从象征交换到指名道姓

　　从剧场所呈现的文本上来看，《孤寂在棉田》的舞台上只有两个人物：买者与卖者，“交易”是构成双方人物关系的必然因素——两个人相遇，一个人想买点什么，另一个人（卖者）又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他似乎有所渴望。然而，故事行至于此却停滞下来，全因这并不是一出关于商贩与顾客间“讨价还价”的戏剧。交易因为“商品”（严格说是某种交换物）的缺席而时时无法兑现，于是交易这一行动反复被延宕甚至被预先讨论其“合法性”，那么买者与卖者这对看似稳定的人物关系也开始面临危机。

　　围绕着“交易”，剧中人物彼此展开了他们的个人己见。从中窥得，交易横搁在两者之间早已变成了一种象征交换，即“用假钞票做一场假交易”，原因在于买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买什么，卖者也根本不知道他能提供什么。于是，交易变为了一个“墨守成规的动作”或者礼仪，正如买者略带讽刺般地形容卖者摇动树木并不是为了树上的果实，而纯粹觉得摇树是件好玩的事情，果实作为树木之意义在这里被无视了，反之摇树的动作成为了目的本身，这比喻恰恰是对应阐明他们此刻将要进行的交易不过是假想的手头动作，商品——作为交易之意义或所指被挖去，只剩下两个人物在能指的符号间嬉戏。于是，全剧的故事停滞在“交易”之前，就像《等待戈多》的故事永远停滞在“等到”之前一样，宾语“商品”和“戈多”都被有意地隐匿，于是人物与人物之间展开了一场言语之战，戏剧的进展也无关“交易的行动”而有关“交易的概念”。虽然剧中几次貌似要抖开神秘商品上面的那层黑纱，“欲望”这一词汇时时在背后闪现，但对于欲望是什么，却没有给予任何有效的回答，欲望的所指与能指之间发生了断裂，从而欲望也不过变成了一个单词而已，试图回答它就会陷入欲望是有所渴求、有所渴求就是欲望这样的循环阐释中去。

　　在这场关于“交易”的谈话中，买者早就洞悉了一切，在否定交易的实际意义的同时是在将自己从人物关系中摘离出去，变成零，然后滚远；卖者却在不断努力向那“假交易”中植入意义，使其变成“真交易”，但植入什么意义即兜售什么商品要买者说了算，从而卖者使尽商人的策略想要从买者口中套出话来，却无济于事，全因买者早想变成个零，零是无所求，卖者想要确认自己的身份和维系买与卖这对人物关系的动机濒临破产，最后不得不耍赖撒娇般地抛出他卖的是一个商人的等待和耐心这样的结论，并逼买者付款。

　　一个商人的等待和耐心，也便是时间，作为时间的物质性呈现即语言，如果说最后卖者还是扭转了局势并成功贩卖的就是语言——舞台上这一个多小时里他所讲的每一句台词，而买者用来支付的也是自己的台词。用台词换台词，“用一袋大米换另一袋大米”，所有这一切只行使其货币职能，所有这一切都是符号的象征交换。

　　从舞台二度创作的呈现上来看，导演最重要的一个构思在于：买者与卖者由中国演员和法国演员分别担当，并且操持自己的母语进行演出。

　　这两位演员都很优秀，在舞台上也有切磋技艺的架势，外型和气质都极为符合两国观众对彼此的印象。然而，文本给人的直觉是发生在一个不指向任何地点的“空无”的环境中，因此它可以是此地亦是彼地，但中国人——买者、法国人——卖者的角色安排却使该剧被强行植入了一个额外的情境：中国/法国或者东方/西方，一个原本空无的环境因为一场相遇而变成了两国之间某个“过道”的位置。两种肤色在舞台上，默不做声却强烈宣告着自己的在场，因而本身不存在的国籍和社会背景使两国观众对本剧观看的焦点开始发生偏移。

　　比如，当买者在向卖者表示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同，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念，你兜售的不一定是我需要的时候，有在座的法国观众为买者的“我们这里不平等、不自由”等台词发出笑声，显然这令他们联想到了一点什么。但台词本意在于阐明两个世界之间存在“差异”，同样的规则不能适用于两者，差异的双方是完全等价的，然而这里观众却看出了点意识形态的东西。

　　另一个例子是关于衣服的部分，当卖者说买者衣着怪异时，本来是A对B异质性的反应，同样是表达“差异”，但穿上西装的中国演员却极易被误读为：“西服作为西方服饰滑稽地披在东方人的身上”这种文化植入的层面。

　　还有一个疑问就是为什么买者是由中国人扮演，卖者由法国人扮演而不是正好相反？按文本上的解读，买者与卖者对主体性哲学秉承两种态度，前者反对后者构筑，主体性的消蚀主要是西方知识学界尼采之后的东西，但中国社会建设是依赖于主体性哲学的，又是什么导致两者在法国导演的视域里发生逆转呢？笔者妄自揣测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逐渐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给西方的印象深刻，全因无论是中国政府还是公民在全世界都是走到哪买到哪，西方往往是充当了向他们兜售各种商品的形象。

　　于是，从戏剧文本中的象征交换变成了舞台上指名道姓的买者与卖者之间的交易，神秘商品的黑纱下本来是空无一物但又被导演魔术师般的手法变出了点什么。这部由法国戏剧大师贝尔纳－玛丽•科尔泰斯编剧，法国梦幻剧团团长兼艺术总监奥利维•马西斯导演的戏剧作品带给我们许多可供思考的空间。（作者孙晓星为上海聆舞剧团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