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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访谈: 舞剧《千手观音》编剧编导张继钢

来源:搜狐娱乐
2011年02月01日17:12

  历七年而成,舞剧《千手观音》在国家大剧院隆重上演。值2011新春之际,我想,这是一份最深沉灿烂的祝福,一段深妙明澈的开启,还有深远的静和深致的美。

  因为舞剧《千手观音》,与张继钢导演约谈数次,在北京、在太原,在剧场、在机场、在军艺、在导演工作室。感受他对这部作品的倾注、对艺术创作的倾情,还有他的梦想他的追寻、他的骄傲他的疲惫、他的沉毅和他的飞扬……

  谈话是以张继钢导演读《尘与雪》的一段结束的,这是加拿大摄影家格利高里•考伯特(Gregory Colbert)的一部纪录片。他叹,太美了。

  深夜的剧场,沉睡的静。你听:

  ……羽成焰 焰成血 血成骨 骨成髓 髓成灰 灰成雪……  

  张继钢:我看见大地的纯净

  唐凌:张导,您好。祝贺舞剧《千手观音》在众人的瞩目中缓缓登场。七年,无论如何不是一段短暂的时光,您用七年雕刻一部作品,期间,又经历了奥运会开闭幕式、残奥会开闭幕式、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等重大艺术创作,是否可以说,这七年也雕刻了您。很想知道您这七年的心路历程,对舞剧《千手观音》的创作有什么内在的印刻呢?

  张继钢:这七年的历程真可谓无比艰苦!是极热和极冷轮回交替的锻造。是只知道时间,但感受不到春夏秋冬的生命状态。原因很简单,使命光荣,责任重大!奥运会是为祖国争光,《复兴之路》是为祖国歌唱。这些作品要能够代表国家,要成为这个国家和这个时代的文化标志,标准和难度可想而知。同时,我自己也开始了创作舞剧《千手观音》的艺术远征!

  唐凌:舞剧《千手观音》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一部奇特的作品。看了若干遍,每看一遍,眼中的惊艳并不褪色,心中的感动更不减弱,反而愈加在强烈浓酽。

  张继钢:你将百看不厌。

  唐凌:您这么自信?在您著名的舞蹈《千手观音》中,您有一段非常动人的表述:只要心地善良,心中有爱,你就会伸出一千只手去帮助别人;只要心地善良,心中有爱,就会有一千只手来帮助你。在我看来,这赋予了舞蹈《千手观音》内在深层的美。那么,这部舞剧最核心的命意是什么?

  张继钢:大地的纯净。人类是大地之子,如果人类都能求真、向善、塑美,那么这大地是纯净的、和谐的、美丽的。

  唐凌:大地让您感到巨大的美?

  张继钢:我每次乘飞机,起飞以前我都祷告,离开大地就要祷告。我在飞机上从来读书,但是唯独美丽的天空和大地夺得我的目光。

  唐凌:每每谈到大地,您都一往情深。大地的意象,似乎是您内心很深的情结。

  张继钢:说到底这是人类对大地的依赖。人自始至终像个婴儿,依附在大地的肌体上,就像依附在母亲怀抱。大地是永远看不够的。小的时候,在晋中平原的农村,我们家有自留地,每当大人把收获的玉米往家背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留下看地,我躺在大地上,看着无边的天,也看着无边的地,只见远处一片巨大阴影遮蔽着阳光,向我慢慢走来,带着凉气笼罩着我缓缓掠过,真是把我吓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团巨大的姿态奇异的云朵行走在大地上…… 尽管知道了,可是每遇此景,我还是害怕。

  唐凌:童年体验,穿过悠长时光始终伴随着我们,但可能只在某个不期然的瞬间,我们才突然看见了幽暗中的微明,知晓了关于自身的一些莫名的缘由。如果从大地的意义来看您的创作历程,可以这样说吗,是从最初散发土地的味道,渐渐到今天弥漫大地的气息?完成了一个关于大地的轮回。

  张继钢:你说的对。大地是滋养生命的土壤,有一把黄土就饿不死人,因此,我创作了一系列充满眷恋黄土地的作品,《献给俺爹娘》、《黄土黄》就是这种思想的集中体现。后来,我还渐渐领悟到,大地是我们人类的栖息地,所以,太阳当然是从东方升起,但大地又是一种象征,是我们精神家园的象征,可谓“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舞剧《千手观音》就是想说“太阳升起,不在东边,不在西边,是在心间”。

  唐凌:这部作品的气质有着《拉奥孔》中所说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始终笼罩在一种极其宁静的氛围中。

  张继钢:前年,去内蒙大昭寺看千手观音塑像,我有幸听到了众僧的诵经。他们的和声有如天籁,仿佛一种无形的力量将我的身心渐渐托起,很美,也很静……。我吃惊:静,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唐凌:您对宁静有种强烈的渴求。是您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喧嚣或是自己内心的纷扰,缺少这样一份静吗?

  张继钢:不是,而是你看见了。你看见了别人没有看见的远处。你看见的时候,你就知道,远处的“静”在召唤你,当然,你同时也看见了这“静”的威力。现在艺术上大喊大叫的人太多了,文学在喊,音乐在喊,电影在喊,戏剧在喊,这其实是没有底气的不自信。似乎不喊叫,就不能吸引观赏者;似乎不喊叫,就将被静默所吞噬。

  实际上,“静”是深邃,是气质,是境界,也是一种美。这就是“静静的震撼”!

  唐凌:我是一直觉得您身上有一种非常沉的气质。站在那儿就能让人感受到。

  张继钢:是吗?心静才能持久,轻囊方可远行。

  唐凌:观看舞剧《千手观音》时,在那样一种静之中,我甚至不知道感动是怎么发生的。似乎是一种声音,将内心深处许多被深置的东西唤醒。

  张继钢:你这涉及到了戏剧结构。正如你的感受,这部舞剧并没有生死别离,不是靠矛盾情节、性格冲突,但还能让你一阵阵心潮起伏,这在美学上是值得分析的。我自己也被感动,怎么想出来的?有的时候甚至就是托梦而来。

  唐凌:这大概就是一种天赋吧,无意之中就契合了人们的心理节奏和诉求。

  张继钢:演出时,我期待的不仅是人们的掌声,而是人们听上去更均匀的呼吸。

  唐凌:实际上,这是一种很高的期许,这是对人内心深处的抵达,在我们当下的艺术作品中是罕有的。而这一次我确是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一种很安静的东西悬浮在心间,人是静的,甚至有一丝悲伤感。整部作品的意境是超拔的。

  张继钢:一开篇,就是一朵好安详的莲花。这是一种精神,一种家园。“和谐”,与自然,与社会,与自己。

  唐凌:这部作品表达爱与拯救、生命与升华, 天地之爱与天地之美,达到了很高的高度和境界。让我多少觉得,这样的境界有些超越了您的年龄。我总是试图想知道您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笑)、或是感召、感悟,还是说其实这是您很久以来慢慢积蓄着的愿望。

  张继钢:有很多人研究过作者和作品的关系,我觉得有的时候作品就是作者,有的时候作品就是作品,甚至有些题材都不是内容吸引着作者,而是作者发现了阐释这一题材的手段,就像画家,不是你选择了素描,而是素描选择了你。

  唐凌:您对“千手观音”是怎样理解的,为何又一次以“千手观音”为题?

  张继钢:因为想超越,进行一场艺术的探险,试试能否探寻到不用同样的手段来表现千手观音的可能。

  小的时候,妈妈领着我去拜佛,那时,我感觉到,佛离得我很遥远,而且是冷冰冰的。后来,我走过千山万水,饱览人世沧桑,渐渐体悟到:你看佛很遥远,其实,是你自己的心很冷冰;你看佛很冰冷,是你自己缺少对别人的关爱。

  千手观音非凡,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千手观音平凡,是你,是我,是他。千手观音告诉我们:太阳升起,不在东边,不在西边,是在心间;只要心中有光,只要心中有爱,就要播撒温暖。

  唐凌:但有一件事始终是困难的:舞剧《千手观音》要想避开那著名的同名舞蹈,几乎不可能。因此,当我第一次知道您要以此创作一部舞剧时,我的心中首先不是期待,而是一种敬佩之情。因为这种难度是超乎想象的。

  张继钢:创作舞剧《千手观音》真难!是我所有作品中最难的一部。无比艰苦!艰苦在于不是要与众不同,而是要与己不同,与自己创作的舞蹈《千手观音》不同,你知道这是很难的,难到让人绝望!

  唐凌:但在舞剧中完全没有舞蹈《千手观音》的影子,其实一般人们对此还是有所期待的。为什么要这么坚决,一定要了无痕迹?

  张继钢:这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作品。大家都想看到,于是就让大家看到了,那不是我!但也是因为此,我将自己逼到了墙角,逼上了绝路,

  唐凌:绝处!我最喜欢您说的:绝处之不可轻易到达。您之前到达的是怎样的一个绝处?也曾有过绝望的心境吗?

  张继钢:在艺术创造的历程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是很难的。因为,不是每个艺术家都能够轻易走到“绝处”。“绝处”,是一种难得的艺术境遇,可惜的是,多数人在此处无奈地掉头返回了,其实,“绝处”已经具备价值,在这个关键时刻,离“柳暗花明又一村”仅差半步。

  创作舞剧《千手观音》是从不曾有过的压力,因为,已经有了舞蹈《千手观音》。而且我已经宣布了要创作舞剧《千手观音》,太原市还专门为此剧成立了舞蹈团,真是骑虎难下。想放弃又不能放弃,不放弃又没有办法,真是令人绝望!为此,我冒出无名之火,大发雷霆,现在想起来都好笑。

  唐凌:您本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的人,幸好您已然从绝处逢化生机。

  张继钢:其实就是和自己发脾气,因为完全没有办法。但是我不能容忍自己重复他人,重复自己的过去。创新是一个艺术家极其高贵的艺术品格。

  唐凌:您曾说,创新是基于对本行业的深刻了解才敢说创新,而您这次的创新更多的挑战的就是自己的曾经,非常辉煌耀眼的曾经。那么这部作品新在何处?

  张继钢:新推出来的作品,并不一定就是新作品,有的新创作品理念可能已经很陈旧,或是重复别人的影子。我以为,真正的艺术创新是突破,应该是确立新的理念、求得新的发现、选择新的角度、进行新的整合、构成新的语言陈述方式(包含新点子、新招数、新办法), 从而,形成新的品格。具备这些才是真正的艺术创新。这部舞剧将会用一种新的方式阐述,舞剧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圣殿,圣殿里回荡着十二首颂歌,悬挂着十二幅画卷,讲述着至真至善至美的传说。

  唐凌:不仅是创新,您对细节对完美的执着也是有名的,我也见过您超乎寻常的认真和苛严,那么这一次呢?

  张继钢:这是我最费心力的一部作品。每段舞蹈,我们都录下来,我看着多媒体投影仪,讨论和修改上百次,每一段舞蹈都是这样。音乐全都完成了,又推倒重来,舞美设计完成也推倒重来,服装就更别提了……。事实上,你当时发现的美并不一定是唯一的,也许还有更好的,所以,和我合作的人都身心疲惫,有的时候甚至产生厌倦。

  唐凌:这我倒不担心,因为您从来都能让人既倦又恋。作为一部舞剧,其中的舞蹈段落,一定是最倾注您的才华和心力的。

  张继钢:我编的舞蹈,能让同行预见到,是我的耻辱!

  唐凌:您有时说话真是峻厉陡峭,令人陡临深渊似的。那您怎么看待同行们的作品和成就?

  张继钢:我从来不妒忌,我从来没有妒忌过别人。

  唐凌:一个不知妒忌的人,一定是因为他的目光越过了什么,落在了更远处。那我们来看“天地之爱”这段双人舞,两人轻轻地、静静地把脸贴在大地上,那么简单,又那么动人。

  张继钢:“不要吵醒他们”。这是慢慢悟出来。舞蹈离不开节奏,所以从小就是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怎么被弄成这个模样?可是你看这些舞蹈,有时甚至完全没有节奏,但就是这样的境界给我们一种超然,就像一朵祥云把我们托起来。这样的舞蹈很难编,才有可能出其类而拔其萃。

  唐凌:非常震撼的一幕是,手持莲花极其缓慢的行进,不动声色,没有技巧,但有很内在的力量。

  张继钢:就像黑泽明,也像永乐宫壁画,那是一种仪式。“莲花舞”在编排的时候,实在痛苦。“莲花”很容易艳俗,你看过“朝元仙丈”吗?很美,很壮观,我们的队仗也敢持久,形成气场,把格调顶住,几百人缓缓走过,那衣服的褶皱,气质的纯粹,高举的莲花始终持续,让你静静地读。

  唐凌:是的,看这部作品,再一次让我深深感到,本来并不兼容的、截然对立的气质在您这里同时存在。作品呈现出两个极端:极致的英雄气和柔和的儿女情。宏大主题如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为了正义与和平》,舞蹈《士兵与枪》、《红蓝军》等,深微情意如《一把酸枣》、《解放》、《野斑马》)等,到今天如此静谧的《千手观音》,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创作出来的。

  张继钢:你是在夸奖我吧。

  唐凌:很奇特,分裂。可能惟其分裂才好,纯粹,互不干扰,达到各自的极致。分裂构成精神张力。那您觉得这部作品异于您从前吗?我一直觉得您多少有些迷恋那种乡土气息、生死契阔的爱情故事。

  张继钢:特别不一样,很宏大。原来是精致,而且寻找到一定的技术,但这部作品超然于技术。创作舞蹈《千手观音》的时候就是一条直线,找到这条直线就很敏感地紧紧抓住。选择舞剧《千手观音》的时候,我无比兴奋。这部舞剧的创作,需要更加宏伟的意象。

  唐凌:您自己是否会有这样一种自觉,意识到自己是在创造一部非常有价值的作品?

  张继钢:实际上,我们在清醒地创造经典。我相信绝大部分创造经典的人都是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的,曹雪芹、贝多芬,他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也知道。我们做的事情无可替代,我们不做就不会有人做。一百年有人再来做《千手观音》?不可能。这个世界必须存在这些东西,怎么办?我们必须去完成。

  唐凌:总有一些人,是以个人的身影覆盖历史,撑起一片天空,又留下浓重的阴影。

  张继钢:创造的目的是让人绝望,我不相信以后还有人敢于创作舞剧或舞蹈《千手观音》。一百年也不会有,这条路成了绝路了。这就是使命。生活中的芸芸众生,总有人说我把人生看透了,你没有看透,你看得太肤浅了。真正看透的人是一直没有看透。我说我们的艺术到底能有多久?一百年之后,我们都消失了。

  唐凌:不会的,我们都消失了,(笑)您不会消失。有些东西和人,永远不会消失。

  张继钢:(笑)美的、善的、真的,实在可以摧毁一切,可以摧毁岁月,一直往下流传。幸亏我们活着的时候,和我们将来不在人世的时候,我们的理想和我们一切的幸福是一致的,这是唯一的活着。绝大多数人活不到这个层面。我们把它一致起来。确实看到了独特的美,我相对还年轻,激情不灭,起点不一样。

  唐凌:因为《千手观音》得到的很高的赞誉,我甚至因此有些为您担忧,因为如果这部作品构成您的巅峰的话,那么是否会意味着今后的难以超越,您自己怎么来看待这部作品在您创作历程中的位置?

  张继钢:我预想,它是张继钢象征之一。我一百岁的时候,人们在总结的时候会谈到《千手观音》,但我不希望是全部,还会有别的,因为我不希望那么简单。但我还没有功夫好好读自己写的这本书。我要好好读,然后再去理解、修改它。这就像一个孩子,孩子长大了独立了,作品自己在说话。你再去审视它。

  唐凌:我感到,我也特别希望看到的就是,您自身表达的成分更多了。关于您自身的真正的自我表达,我认为这是最可珍贵的。

  张继钢:人总是要这样的,这实在是一种觉悟。寻找生命的解读,想要寻找人是什么的答案?不管是什么艺术家,一,你说了什么话,二,你是怎么说的。

  唐凌:上个月,您的舞剧《一把酸枣》走进了肯尼迪艺术中心,《华盛顿邮报》报道:“如果你记得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么这一视觉盛宴的导演已携《一把酸枣》来到了华盛顿,张继钢绝对是吸引媒体和观众的招牌”。据说,在美国您简直被记者围到走不动。

  张继钢:是。你知道,我有一个愿望:谁最强,就到谁的心脏去!

  唐凌:您这么说,让我想起您为国家大剧院创作的京剧《赤壁》,就曾在纽约时代广场的八块LED大屏幕上惊艳亮相。成千上万的美国民众和各国游客在这个被称为“世界的十字路口“的地标性地带,近距离感受了中华文化的无穷魅力,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还要祝贺您的是,最近,您的舞剧《花儿》和说唱剧《解放》进入了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

  张继钢:我一直在用作品说话!一步一步在走,一步一步很清醒地在走。为俗也好、为雅也好,巨大的期待是不会泯灭的。每走一步,总有收获。终极是没有的,一直往前跑,特别拼命地往前跑。真正的艺术家,要一直往前跑,要在乎两侧的提醒,不要理睬两侧的闲话,也不要停下来和两侧反对你的人去争吵,那样容易疯狂,疯狂经常使人忘记方向。

  唐凌;用作品说话!真有底气!那么,大家都关心的,就是《千手观音》之后,您即将做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

  张继钢:可能会做成吉思汗,带领着千军万马的孤独的英雄主义,那样的广阔,那样的寂寥……

  唐凌:浓烈和沉静、英雄气和孤独感,契合您的气质!让我们等吧。《艺术评论》唐凌 文

  

  

(责任编辑:崔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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