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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兆华戏剧游戏:我的手电筒决定哪些人亮相

来源:南方网
2011年01月07日15:02
林兆华在舞台上跑过马,放过羊,栽过树,铺过四万块红砖,堆过黄土高原,他说:“中国舞台上的戏太像戏,我希望戏能变成游戏。”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林兆华在舞台上跑过马,放过羊,栽过树,铺过四万块红砖,堆过黄土高原,他说:“中国舞台上的戏太像戏,我希望戏能变成游戏。”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穿着磨白牛仔裤、嫩绿色毛边帆布鞋的是林兆华,牙齿坚固整齐,不过是假的,把假牙摘掉,嘴瘪进去,露出74岁老人的本色。

  “我现在是无齿之人。”42岁当导演、60岁被称作“大导”的林兆华调侃自己,仿佛“沉重”跟他没有关系。

  十岁的时候,林兆华第一次知道光的厉害。那时他的老家天津卫到处是美国大兵,他们到酒馆喝大酒之前,先哄散酒馆门口玩弹球的中国孩子。孩子用弹弓回敬,酒馆的灯全被打灭。全黑的街区中,突然出现一束笔直光柱,那是林兆华手里的电筒,超长型,能放三节干电池,是给洋人开车的父亲拿回家的。

  “所有人都被黑暗吞没,只有我的手电筒能决定哪些人亮相,在什么情景下亮相。”1990年代初,林兆华跟剧作家马中骏回忆。十岁的顽童每天晚上带着手电筒出门,在胡同口悄悄候着——美国大兵经常带着女人钻到胡同的旮旯里,干那事。一有悉悉索索的动静,手电筒立马亮起。

  “我对戏剧没有使命感。中国舞台上的戏太像戏,我希望戏能变成游戏。”林兆华说。

  2010年底,“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占领首都剧场二十天。除了远道而来的德国汉堡塔利亚剧团,其他参展者都是林兆华多年的合作伙伴。“邀请展”是“林兆华戏剧共同体”的戏剧宣言吗?

  “哪儿啊?”林兆华断然否定,很早之前他就给自己立了规矩,不参加戏剧研讨会,不做自我总结,只要能排戏。  

  播放:塔利亚剧团的《哈姆雷特》,打我自己的脸

  篡位的国王年富力强、高大英俊有如一只黑色的天鹅;王后痴肥而年老,自始至终穿着束腰的亵衣;两个哈姆雷特,一个老,一个少,一个胖,一个瘦,共穿一件连体衣;近臣波格涅斯是坐在轮椅上的瘸子,由一位女演员扮演;雷欧提斯八成踩着高跷,因为他的裤管长得离奇。

  篡位者直截了当地宣布了新的秩序:国家就是王冠。甲虫会死去,耗子会死去,猫头鹰会死去,鱼会死去,父亲会死去,还有母亲,女儿和儿子,人和家人都会死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都要死,都要生,然后就走向永恒……

  大腹便便的丹麦王子语速缓慢,诺诺连声。

  为国王祝酒的礼炮轰轰响过,老哈姆雷特的宽大袍子里钻出一个年轻的头颅。年轻的哈姆雷特和年老的哈姆雷特一唱一和。仇恨在越来越快的语速中一点点引爆,两个连体的哈姆雷特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明与暗的强烈对比,让人分不清他们属于正义还是邪恶……

1990年,投资7万元的《哈姆雷特1990》在北影小剧场连演7天。此前一年的《哈姆雷特》变成《哈姆雷特1990》后,“如何面对自己”成为当时集体躁动中别样的声音。2008年该戏在保利复排。 (杨春雁/图)
1990年,投资7万元的《哈姆雷特1990》在北影小剧场连演7天。此前一年的《哈姆雷特》变成《哈姆雷特1990》后,“如何面对自己”成为当时集体躁动中别样的声音。2008年该戏在保利复排。 (杨春雁/图)

林兆华形容塔利亚剧团的《哈姆雷特》“太顽强”、“太先锋”,其中雷欧提斯八成踩着高跷,因为他的裤管长得离奇。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林兆华形容塔利亚剧团的《哈姆雷特》“太顽强”、“太先锋”,其中雷欧提斯八成踩着高跷,因为他的裤管长得离奇。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我把这个戏请来,等于是打我自己的脸。”今年,林兆华在德国看到汉堡塔利亚剧团的《哈姆雷特》,立刻起意把它请进中国,他自己受了刺激,要把同等剂量的刺激传递给国内同仁。“它太顽强,太先锋了!我那个再怎么说也是传统的。”导演过《哈姆雷特1990》的林兆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989年,林兆华想排《哈姆雷特》,把排演计划上报给自己任副院长的剧院,却遭到拒绝:《王子复仇记》剧院早就排过了,谁还看?林兆华多年的感受再次被印证:他想做的事情,在剧院是干不成的,真要干,对剧院也没好处。“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宣告成立。

  这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没有纲领,没有办公地点,也没有正式的成员。合作的演员从林连昆、李婉芬变成了濮存昕(在线看影视作品)、倪大红、梁冠华们。其中只有梁冠华正经演过若干话剧;徐帆胡军陈小艺还是中戏的学生;倪大红在实验话剧团跑龙套;濮存昕进人艺三年,演过电影《最后的贵族》,不过在演员表里署名“苏昕”。沪语里“濮存昕”跟“不称心”谐音,导演谢晋认为不吉利。

  “我对莎士比亚没有研究,对宫廷复仇故事也不感兴趣。但是莎士比亚给我一个很好的机会。”林兆华为他要表达的命题兴奋不已: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如何面对自己是每个当代人必须应对的挑战;历史的偶然性无处不在,今天是小丑,明天是国王;今天是朋友,明天变密探。角色换位的想法由此而来:“历史的偶然性经常开人类的玩笑。我今天为什么不能开你的玩笑?”

  “对经典的解读不能只停留在戏剧文学上,戏剧是舞台艺术。”林兆华的想法戏谑而强悍:他要把自己的导演语汇“强加”给戏剧文学。

  巍峨的宫殿变成了又脏又破的灰布;丹麦的王室和贵族,变成了地道的中国演员,他们不垫高鼻子,不戴假发,只在日常服装之外,罩上一件麻布袍子。最后一场戏比剑,舞台上的吊扇连同支撑它们的管线一起下降,哈姆雷特和雷欧提斯在扇叶间腾挪躲闪完成决斗。

  1990年初冬,投资7万块钱的《哈姆雷特1990》在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小剧场上演,连演7天,观众不少,钱却一分也没赚着——因为没有演出许可证,不能卖票,只能作“内部交流”。“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想法被实现到了极致,篡位的国王跟哈姆雷特、波格涅斯和哈姆雷特、王后和奥菲利亚、哈姆雷特的挚友和告密的奸细全都实现了换位——此前,这曾是所有演员的大困惑。上一秒还是叔叔,下一秒怎么变成侄子?上一秒还是猥琐的大臣,下一秒怎么变成复仇的王子?一年的困顿,让《哈姆雷特》变成《哈姆雷特1990》,“如何面对自己”成为那时集体躁动中别样的声音。

  “这个戏在结构、导演的表达手法上,开始贴近当代戏剧。”林兆华认为,《哈姆雷特1990》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实现自己的戏剧主张,被称作新时期小剧场开山之作的《绝对信号》不算、《车站》也不算。

  《绝对信号》上演的时候,阿瑟·米勒刚好受邀在人艺排演《推销员之死》。阿瑟·米勒对《绝对信号》的评价是:这是一出心理剧,但是舞台上完全没有心理。

  阿瑟·米勒的评价,林兆华泰然接受:“那两个戏放到世界戏剧舞台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车站》演完,说我们学《等待戈多》遭批判,可人家那儿早荒诞过了。”

  《哈姆雷特1990》却得到了世界级的赞许。1990年,慕尼黑艺术节向《哈姆雷特1990》发出邀请。当届艺术节只有两部莎士比亚剧作上演,一是彼得·布鲁克的《暴风雨》,一是《哈姆雷特1990》。

  剧组申请签证,有关部门说,全组去德国开销太大,得让对方能负担路费。邀请方当天就答复:一切费用由我们承担。有关部门还是不放心,剧组七个成员出自七个单位,没有这种出国先例。剧组派全组最能说、在戏里演掘墓人的娄乃鸣去有关部门游说了两次,两次被拒。林兆华自己出马:这不是我个人的光荣,这是中国戏剧界的光荣,我保证全组人都回来……

  对方反问:谁能保证你回来?林兆华无话可说,扭头就走。

  倒带:能排戏排戏,不能排戏回演员队

  与其说是舞台,不如说是一个大排练厅,旧布景、旧道具堆放在角落里,正中央是一张吊在空中的线网。军鼓声把希特勒和党卫军高层送上舞台。扮演希特勒的是穿着黑色练功服的女演员,“他”一边奶声奶气地开腔打听小人物对他的看法,一边玩弄着象征地球仪的白色大气球……

  “这次演出中的希特勒同我从东柏林至香港的所有《乌伊》一剧中的希特勒都不同。扮演希特勒的女演员,只用小胡子和臂章武装了一下,她玩弄白色气球的优美程度可以跟卓别林扮演的大独裁者玩弄地球仪相媲美。”在1985年12月的国际布莱希特研讨会上,看过《二次大战中的帅克》录像的德国《今日戏剧》的主编彼得·冯·贝克说。扮演希特勒的王姬当时在北京人艺学员班学习。

  《二次大战中的帅克》是林兆华1985年的作品。因为彼得·冯·贝克的高调赞扬,德国汉堡塔利亚剧团邀请林兆华赴德排演布莱希特剧作《人啊人》(“帅克”是布莱希特代表作之一)。林兆华接受邀请,但不同意排《人啊人》,坚持让德国演员排演高行健编剧、他自己执导的《野人》,“德国导演到中国可以排德国戏,中国导演到德国为什么不能排中国戏?”

  林兆华把荒腔野调的鄂西北神农架民歌《薅草锣鼓》、《黑暗传》、《十姐妹歌》录成磁带,让德国演员模仿。《野人》登陆,塔利亚剧院颇紧张,在此之前,剧院推出的一出新戏被剧评人一顿刻薄。《野人》上演,反响居然不坏。

  《野人》是林兆华和高行健的第三次合作,在此之前是被视为新时期小剧场开山之作的《绝对信号》和《车站》。《车站》演了几场,讨论铺天盖地,从戏剧本体一直讨论到阶级斗争。占据舆论上风的观点认为,《车站》很像荒诞派戏剧,而荒诞派戏剧是反唯物主义的资产阶级戏剧,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观格格不入,中国戏剧还是应该回归斯坦尼体系。

  “实际上,斯坦尼的‘客厅戏剧’才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戏剧。但是从斯大林就把那种戏剧给肯定了。”当年《北京晚报》的文化记者、今日的剧作家过士行说。

  还没弄清斯坦尼属于资产阶级还是荒诞戏剧属于资产阶级,强大的压力已让剧作家高行健逃离北京,一头钻进原始森林。林兆华留在剧院,拒绝为《车站》写检查,天天闷在被称作“狗窝”的宿舍里读剧本。“上学时没正经读过书,正好借此机会……”

  林兆华1957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课堂上仿佛强调的是文艺是工具+武器,戏剧史只讲到19世纪末,接着就是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高行健沿着长江流域行走万里,成果是《野人》。接到剧本,有一个月,林兆华不知道怎么排,不仅他不知道,当时在人艺访问的一位苏联大导演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舞台能忽古忽今,忽城忽乡,又要演原始森林,又要演开天辟地。

  灵感突如其来,源头是南昆表演的老戏《铁扇公主》。“哪个国家的戏剧可以表现一个人进到另一个人肚子里?惟有中国戏曲用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把肚子里的空间展现在观众面前。”林兆华在当年的《导演提纲》中写道。

  《野人》带林兆华走上了“回乡”之旅,不过走得太远,以致很多人不认得。搭乘紧随《野人》其后的《红白喜事》和《狗儿爷涅槃》,林兆华又降落回中国戏剧的当下。

  排《红白喜事》,林兆华延续了排《绝对信号》的用功,率剧组去故事的发生地河北农村体验生活,回来把能冒烟的烟囱和能站人的屋顶搬上了舞台。饶是如此,林兆华还是从夯得结结实实的现实里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在导演笔记中写道:对(主人公)郑奶奶的解释,关系着这个戏的成败,她必须是老革命、老封建、老家长三位一体的人物。单强调她是封建老家长,则流于一般;再强调她身上的老革命色彩,才更具历史性、现实性和残酷性。

  在人们眼中,《红白喜事》和之后的《狗儿爷涅槃》意味着年过半百的林兆华正式接过人艺的衣钵。

  在此之前,他演过《汾水长流》中的公社书记、演过《红色宣传员》、演过《三春姐妹》里的傻姑爷,当过主角,因为嗓音沙哑,更多演B角。“文革”中,跟于是之、英若诚、蓝天野等诸位老先生一起下放农村,因常有歪点子,引人注意;“文革”后,院长赵启扬清理档案,发现林兆华人缘极好,没贴过别人一张大字报。赵启扬问他要不学编剧。“我一想,《海瑞罢官》能搞起文化大革命,我又不擅写。”林兆华跟赵启扬说:我是学表演的,贴近导演,我跟老艺术家学导演吧。

  “没过两天,他宣布了:要培养年轻导演,让兆华跟老导演学习,能排戏排戏,不能排戏回演员队。”时至今日,林兆华也把“感谢赵启扬”挂在嘴边。一个看似偶然甚至轻率的决定,从此改变他的人生:先是跟在焦菊隐、方琯德、刁光覃背后,亦步亦趋做“屁帘导演”,两年之后才有机会独立执导《为幸福,干杯》。

  《为幸福,干杯》的故事发生在炼钢厂。炼钢怎么表现?林兆华自作主张,把炼钢厂改成了印染厂。那是人艺第一次不用景片排戏,背景是一些抽象的色块。有人说那些色块像精虫。“去他妈的。”林兆华在心里笑骂。

  快进:兴奋地表现愚忠愚孝

  齐国大军压境,弱小的鲁国上下慌神,有人喊打,有人喊和,孔门弟子分成两队跪坐老师左右,商量退敌之策,唯独不见子贡,子贡到棺材铺里囤棺材去了。脑筋活络、能言善辩的子贡说服齐国退兵,“野人”子路心直口快:老师这么器重子贡,还是因为子贡会赚钱,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老师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孔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子贡上路,子路背诵着孔子的语录紧随其后。子贡和子路在齐、吴、越、晋之间周旋六年,引发一系列世界大战,天下血流成河,鲁国却安然无恙。

  把卷发扎成乱哄哄的小辫的子路,油头粉面、两撇人字胡的子贡一次又一次引爆剧场里的笑声。一个政权完蛋,就有一面彩绸从舞台的天棚处“哗啦”一下迅疾落地,红色、蓝色、绿色、黄色,一块一块,闪着不可一世的俗丽亮光,刹那间萎顿在地上。

除了给人艺排的戏,《说客》是林兆华最通俗的作品,它遇到的尴尬也一样通俗。 (李晏/图)
除了给人艺排的戏,《说客》是林兆华最通俗的作品,它遇到的尴尬也一样通俗。 (李晏/图)

  “那个布质地不行,太沉。一下子就掉地上了,倒是有冲击力。”林兆华更喜欢他排的话剧《阮玲玉》里那块绸子,很轻,往下掉的时候还在半空荡了两下,仿佛有话还没说完。

  “《说客》是一个国际题材。不过我没想那么复杂,我只是想表达:忽悠太多了——政治上的忽悠,历史上的忽悠,艺术上的忽悠,个人生活上的……”林兆华给《说客》定的是喜剧的调子,他希望演员像说评书一样把戏演完。于是,扮演吴国宠臣的演员像小沈阳一样在头上别两枚发卡;西施一边隐忍实施美人计,一边拿着麦克风唱《在水一方》;子贡濮存昕不束冠带,大背头出场;子贡和子路完成使命,却遭吴国追杀,子路正衣冠,从容就义,子贡却在第一时间钻到桌子底下……

  林兆华对“子贡”濮存昕满怀期许:“我希望他把表演做到极致,极致之后又一个升华。这个升华不见得是正面的,适得其反也许恰恰是我要的那个。”演惯正派角色的濮存昕确实演出了子贡的风流自得。

  剧场笑声不断,《说客》的情景却并不乐观,“现在反映还可以——不是胡闹的戏,还有点娱乐性,但要继续演,濮存昕没有时间了。没有他,演出商就不接这个戏……”很多人认为,除了给人艺排的戏,《说客》是林兆华最通俗的作品,它遇到的尴尬也一样通俗。

  《说客》是编剧徐瑛《春秋三部曲》之完结篇,三部曲最先排出来的是《刺客》:门客豫让为了给主人智伯报仇,毁脸,吞炭,数次行刺,如愿之后伏剑自杀。主人公豫让让男主角何冰拧巴到不行,豫让的疯狂、执拗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编剧徐瑛说,豫让是一个纯粹的英雄,林兆华排《刺客》,最大的兴奋点却是表现“愚忠愚孝”。

  写《刺客》之前,徐瑛已经写好了《门客》。《门客》是《赵氏孤儿》的余绪。2003年,林兆华和田沁鑫同时排演《赵氏孤儿》。林兆华对自己的版本不太满意,结尾是孤儿不报仇,但一句话就给交待了:“不管多少条人命,他跟我没有关系。”

  可在这句话之后,林兆华还有很多好奇:“屠岸贾知不知道孤儿的真实身份?孤儿愿不愿意、敢不敢杀屠岸贾?屠岸贾对孤儿是有养育之恩的,不杀屠岸贾,孤儿可以飞黄腾达……”

  徐瑛剧本的使命就是满足林兆华的这些好奇:屠岸贾早知道孤儿的底细,并把这当作自己的命运;真相大白之后,除了屠岸贾,孤儿杀了屠府全家,他的理论跟当年的屠岸贾如出一辙:只有满门抄斩才能彻底结束仇恨;程婴和屠岸相继引刀自裁,孤儿重新成为孤儿,中国历史开始新一轮的杀伐……

  剧本早就写好了,林兆华却认为“太矫情”——等于为双方的血腥寻找合理依据,一直撂着没排。在《赵氏孤儿》的问题上,林兆华宁可回到伏尔泰的人道,哪怕苍白。

  1990年夏天,林兆华曾为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排演过一版《中国孤儿》。演出地点是天津戏剧博物馆的旧戏楼。河北梆子剧团在戏楼的二楼演出传统剧目《赵氏孤儿》,天津人艺在一楼的中央表演区表演伏尔泰根据《赵氏孤儿》改编的《中国孤儿》。《中国孤儿》的演员时不时出戏,成为《赵氏孤儿》血腥屠戮场面的观众。满腔仇恨的程婴甚至会坐到放弃复仇的成吉思汗的对面,看他表演。

  当时林兆华不知道,《赵氏孤儿》会成为中国的编剧、导演们一再返回的“母题”。每一次故事新编,讲故事的人都变成孤儿,反复纠结“报不报仇”,而“报仇”背后更大的命题是如何看待本族历史的血腥和屠戮。

  暂停:“大导”已经到了乱出拳的状态

  林兆华在舞台上跑过马,放过羊,栽过树,铺过四万块红砖,堆过黄土高原。从《建筑大师》开始,他的舞台走向极简:两面墙夹着一个屋顶,屋顶下有一把红色的躺椅。

  《建筑大师》是丹麦戏剧大师易卜生晚年的争议之作。建筑大师索尔尼斯到了迟暮之年,害怕年轻人来敲门,直到神奇的少女希尔达从天而降。希尔达声称,她在10年前,亲眼看到索尔尼斯把漂亮的花环挂到他自己建造的教堂高耸塔楼的尖顶。她还说,建筑师答应她,十年之后把她接走--像山妖一样,为她建造一个橘子王国。

  十年物是人非,大师早已发誓,不再盖教堂,只为普通人盖家,而且房顶一定是尖的,并且要有高塔楼,而他自己的家却被大伙夷为平地。大师患上恐高症,不敢爬到二楼以上的高度。但在希尔达的蛊惑下,他却抓起花环,爬上梯子,梯子通往他新家的塔楼楼顶。

  在他开始攀爬的刹那,舞台上两堵墙夹着的天花板突然像盖子一样被掀开。梯子架在墙上,被灯光打亮,濮存昕扮演的建筑大师手拿花环,一级一级向上攀爬。

  “濮存昕是一个会用脊梁演戏的演员。”戏剧评论家张兰阁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

易立明的《阅读<雷雨>》用55分钟演完了85%的《雷雨》,有序幕有尾声。而北京人艺的《雷雨》两个小时,都没有演出原著85%的内容。该戏此次也被纳入林兆华戏剧邀请展。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易立明的《阅读<雷雨>》用55分钟演完了85%的《雷雨》,有序幕有尾声。而北京人艺的《雷雨》两个小时,都没有演出原著85%的内容。该戏此次也被纳入林兆华戏剧邀请展。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图)

  “演员自身在舞台上的自由状态你们是感觉不到的。换一个人,上台更多的是拿腔拿调。”每次看《建筑大师》,林兆华自己也在结尾处感动,一半为了濮存昕,一半为了索尔尼斯,“他都到了大师的程度了,自己不敢或不能做的事情,还能冒险去做。摔死了也是涅槃。”

  有人把索尔尼斯当作林兆华“大师迟暮”的自况,实际上并不存在这种映射关系,在戏的前半段,林兆华把害怕年轻人敲门的索尔尼斯当作学霸狠狠奚落;有人说林兆华是知识分子。“我不是什么知识分子。我已经失去了对于客观世界敏锐的观察和批判能力。现在还哪有什么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早就被招安了。”林兆华说。

  不妄称知识分子的林兆华从来不怕年轻人敲门,但他跟年轻一代的矛盾依然存在。

  易立明开始跟林兆华合作的时候,是一个大三的学生。当时林兆华排《北京人》,希望舞美营造出坟墓般的效果,试了很多次都不成功,有人向林兆华推荐了易立明,“坟墓难题”被易立明轻松破解。

  从《哈姆雷特1990》开始,林兆华戏剧工作室每有新作,舞美十有八九是易立明操刀。有些戏,从剧本筹划阶段,易立明就开始参与,是事实上的投资人和副导演,1993年的《三姊妹——等待戈多》,林兆华和易立明一人“赔了一辆富康”,当时富康刚刚上市,售价18万。

  《哈姆雷特1990》的满台破布、最后一场戏突然下降的吊扇;《鸟人》随时爆破、跟剧情一点关系没有的爆米花;《赵氏孤儿》的四万块红砖;《白鹿原》里的黄土高坡;《大将军寇流兰》里二百位民工上场……很多让人过目难忘的林兆华作品背后,都有易立明的智慧。

  此次“林兆华戏剧邀请展”,林兆华执导的作品有四部——《哈姆雷特1990》、《建筑大师》、《回家》、《说客》,易立明执导的作品有三部——《阅读<雷雨>》、《门客》、青春版《说客》。

  之所以有两台《说客》,是因为原本联合执导此剧的林兆华和易立明有分歧。林兆华要排喜剧,易立明要以悲剧开头,喜剧串场,正剧结尾。不喜欢戏说历史的易立明坚持演员古装上场,林兆华却有意穿帮。

  这只是艺术风格上的分歧,更深刻的分歧还在背后。“我跟大导不一样,大导已经到了乱出拳的状态。我如果乱出拳,就站不稳了。”易立明说。

  为了建立自己的戏剧秩序,2010年,易立明成立了只有十个成员的“故事新编艺术剧院”。剧院不大,志向不小:完成从灯光、舞美、场记,到编、导、演、制作全部的戏剧生产流程,形成自己的戏剧品格。一年的时间,“故事新编艺术剧院”排了五个戏——《茶馆》、《哈姆雷特》、《阅读<雷雨>》、《门客》、《说客》。《阅读<雷雨>》以55分钟演完85%的《雷雨》,有序幕有尾声。“85%是什么概念?北京人艺的《雷雨》两个小时,都没有演出原著85%的内容,没有序幕,没有尾声。”易立明说。

  虽然不打卡,剧院的成员每天下午一点到晚上八点都会出现在排练厅。易立明请人给这些刚从艺术院校毕业、从没做过商演的年轻演员们上课,音乐、美术、文学鉴赏……全面再造。每个演员年薪5万,也由易立明支付。

  “易立明要成立一个团,我成立不了。第一,我没有财力,第二,我没有耐心。我只要能排戏,我不愿意规范。一规范,我就难受,我排戏也是这样,直觉对我起很大的作用。文件、日程……这些给我一看,我就头晕。”林兆华说。被冠以“先锋导演”多年,他还刻意保持某种手艺人的古朴:早晨七点半起床,车停在指定地点,他要先走一段。

  在戏剧已然可以赚钱、“麻花”都能养一批演员的今天,林兆华没有制作人、没有助理,戏剧邀请展需要大约三百万资金,工作室拿不出那么多钱,甚至一度考虑银行贷款。

  北京人艺办公楼那间著名的“狗窝”、曾经的水泥地,已经在办公楼的装修中,变成了木地板,乱还依旧,小还依旧。“什么事你越把它当成事它越是个事”,林兆华把这句话从一件破旧的文化衫上剪下来,贴在墙上,作为他的座右铭。

  记者:石岩 来源: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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