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画报：专访《功夫熊猫》导演约翰-斯蒂文森

　　去年好莱坞的一部《功夫熊猫》，在中国内地创下了动画电影票房破亿的纪录，影片呈现的原汁原味的中国感觉，更是得到海内外的一致好评。近日，来到中国的导演约翰.斯蒂文森接受了本报专访。他透露，梦工厂原来只是想把《功夫熊猫》随便拍成一部恶搞时下功夫电影的动画，但遭到他的竭力否决。“我们不想那么随便，”斯蒂文森说道，“我和我的团队，都真心诚意地热爱功夫电影。我们尊重那些电影。”他告诉记者，他是周星驰的影迷。　　

　　4月中旬，在第二届XML 苏州动漫产业大会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功夫熊猫》中熊猫阿宝与师傅用筷子争夺包子的一幕。和观众们在影院里看到的版本有所不同，现场播放的片段，没有背景，没有颜色，人物也只是寥寥几笔的草图形象。不过，尽管还只是一张张的故事板，但其中深得香港功夫片精髓的一招一式，却已经初具规模。

　　这便是《功夫熊猫》漫长制作步骤中的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此后，工作人员便为故事板上色，增添背景，丰满造型, 把草图加工为成品。

　　大屏幕下，站着《功夫熊猫》的导演约翰.斯蒂文森，这是他为“《功夫熊猫》面面观”主题演讲所做的演示部分。被主持人亲切地称为“熊猫爸爸”的斯蒂文森，表情却很严肃。个子高大的他，看上去有些拘谨，似乎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便是这部轻松、搞笑的动画电影的“始作俑者”。

　　然而，正是斯蒂文森的严谨，使得《功夫熊猫》免于沦为梦工厂众多恶搞动画片中的一部。事实上，最初出品方梦工厂想把《功夫熊猫》随便拍成一部恶搞时下功夫电影的动画作品，正是斯蒂文森竭力否决了这个初衷。“我们不想那么随便，”斯蒂文森说道，“我和团队中的许多人，都是真心诚意地热爱功夫电影。我们想尊重那些电影。”

　　于是，斯蒂文森带着他的团队，耗时四年之久，制作出了这部被誉为“向中国文化和香港功夫片致敬”（《纽约时报》语）的《功夫熊猫》。导演陆川曾评价说：“影片的美国工作人员，显示出对中国文化极为真诚的态度。”

　　好莱坞版本的古代中国

　　这是斯蒂文森第二次来到中国。中午，在苏州的一家湖边餐厅，他和太太一边欣赏湖边风景，一边共进午餐。“虽然还没来得及游玩景点，但整个苏州感觉美极了，”斯蒂文森说道，“这里充满了21 世纪的新气息。”

　　事实上，尽管许多人都惊讶于《功夫熊猫》令人信服的中国风，但在影片的四年制作中，斯蒂文森和他的团队并未来中国实地取景。他们通过上网搜索、去图书馆翻阅大量有关中国文化、建筑和历史的相关资料，构建出了他们眼中的古代中国。最终，《功夫熊猫》的外景地被设置在漓江一带和西面的桂林市。2000 年斯蒂文森第一次来中国，去的便正是桂林。

　　去年七月，《功夫熊猫》在中国内地上映，取得了1.1 亿元的票房佳绩，成为中国内地首部票房超过1 亿的动画电影。各界的评论，都聚焦在影片所呈现出近乎原汁原味的中国感觉，甚至还引发了对国内动画片的质疑：为什么一部基于中国文化的动画佳作，却出自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之手？

　　早在1998 年，迪斯尼那部同样取材中国文化的动画电影《花木兰》，便曾震动过中国的动画界。影片的制作也耗时四年，当时，剧组还特意派了一组人来到中国，呆了三个星期，拍摄了许多资料照片。

　　不过，在运用异国文化元素方面，《花木兰》的影响力远不及十年后的《功夫熊猫》。“《花木兰》仅仅只是触及了中国文化的表面，将中国元素作为一种符号，而《功夫熊猫》则抓住了中国文化背后的真正价值。”《北京周刊》评论道。

　　比如，《花木兰》为了追求中国水墨画的艺术风格，将背景的设计从简处理。而到了十年后的《功夫熊猫》，主创人员将细节发挥到了极致。在严谨的斯蒂文森看来，尽管影片中的背景只是“他们自己版本的古代中国”，但在细节方面，他还是力求精确，即使那些细节也许根本不会有观众注意。

　　“团队里有些华裔工作人员，我们经常会向他们咨询，问那些细节是否符合中国文化。”斯蒂文森说道，“有些我们认为很有趣的细节，后来才发现并不是中国的。”

　　“比如说屋顶的设计。”斯蒂文森说道，“亚洲不同的国家，屋檐的角度都是不同的。比如，中国古代的屋顶房角飞翘，日本、韩国的设计会略有不同，而我们开始完全不知道！我们有个叫小平（音译）的工作人员，他精通中国建筑，所以我们都会跟他确认。如果有错误，他会纠正我们。”

　　灵感来自周星驰的《功夫》

　　《功夫熊猫》超越《花木兰》的另外一点，便是影片中深得香港功夫片精髓的打斗场景。苏州动漫产业大会上播放的师徒争夺包子的一幕，在斯蒂文森看来，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2004 年，接下《功夫熊猫》项目的斯蒂文森，和影片另一位导演马克-奥斯本一起看了周星驰的《功夫》。当时，斯蒂文森对新接手的题材虽然很感兴趣，但心中并没有底。“《功夫》开阔了我们的思路，”斯蒂文森告诉记者，“我们看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武打电影，非常有趣，非常有想象力。”

　　斯蒂文森是周星驰的影迷。在看过《少林足球》和周星驰先前的几部作品后，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拍摄一部融合喜剧和功夫的《功夫熊猫》。于是，他组织工作团队集体观看《功夫》，从中寻找灵感。

　　自一开始，严谨的斯蒂文森便打算拍一部正儿八经的功夫片，而非那些学点功夫皮毛的效仿片。工作团队中有许多拍过十多年武侠片的技术人员，主创人员也看了众多如《卧虎藏龙》、《十面埋伏》等中国武侠电影来研究功夫动作，甚至还研究了螳螂拳、鹤拳等一系列动物拳法。“但我们不想把影片拍成真人穿着动物的外衣打功夫，”斯蒂文森说道，“影片中的‘盖世五侠’，在现实中都有该动物命名的拳法，而人其实是学它们的动作。我们想拍一部真正动物们打斗的电影。”

　　国外媒体评论，《功夫熊猫》中的许多打戏，尤其是师徒用筷子争夺包子的那场，就像直接从邵氏兄弟的经典武打片中截出的一样。斯蒂文森坦言，当那一幕制作完成后，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我们终于找到了拍摄功夫喜剧的方式，属于我们自己的方式。” 为“盖世五侠”中猴王配音的成龙看完草图版后，连连称赞。“当成龙觉得你打戏拍得很棒时，便是最高的赞誉。”斯蒂文森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希望执导真人电影

　　《功夫熊猫》是斯蒂文森第一部执导的动画长片，也是他第一次执导的电影。此前，他曾在好莱坞多部动画片的制作团队中担当故事板绘画师，包括梦工厂著名的《怪物史莱克》系列。从最初入行时的木偶秀形象设计，到梦工厂艺术部总监，再到《功夫熊猫》的导演，摸爬滚打了近20 年的斯蒂文森，可谓是好莱坞动画界的一名老兵。

　　5 岁，斯蒂文森看了人生的第一场电影——《白雪公主》。美丽的色彩、鲜活的形象和童话般的情节，让小斯蒂文森看得如痴如醉。“那时起，我便决定了要从事这份行业，”斯蒂文森回忆道，“尽管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参与制作，甚至成为导演，但我很确定动画片对我很重要，那是我一生都想从事的行业。直到现在，我还有这样的感觉。”

　　这份感觉，让斯蒂文森一干便是20年。事实上，早期他确实只是“参与”制作。在许多他作为故事板绘画师参与的动画片结尾名单里，都没有他的名字。默默耕耘的斯蒂文森，终于在2005 年迎来了自己的机遇。

　　“当时，我正在为梦工厂执导《自豪的爸爸》（一部动画电视剧集），”斯蒂文森回忆道，“在拍季末的最后一集时，高层问我愿不愿意接手一部名叫《功夫熊猫》的电影。”看完影片的大致企划后，“功夫迷”斯蒂文森兴奋不已。从小伴随大卫.卡拉丁的《功夫》（1970年代美国很火的一部电视剧）长大的他，一直渴望能自己拍一部真正的功夫电影，“我觉得那是个有趣的挑战，便立即答应了。”

　　一挑战，便是四年多的光阴。作为团队里统筹全局、事必躬亲的领导者，斯蒂文森坦言，这四年让他精疲力竭。“一旦你接下了这样一部电影，那意味着你根本无心再应付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你整天都泡在上面，周末加班、开夜车是家常便饭。事实上，你都无暇生活了。”斯蒂文森说道。

　　近期，斯蒂文森有了“转行”的想法，他在寻找拍摄真人电影的创意。1980 年代末，斯蒂文森也曾“客串”参与过几部真人电影的特效制作。不过，那份经历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遥远。“我很想看看，执导真人电影会有怎样的结果。”斯蒂文森说道。

　　B=《外滩画报》J= 约翰.斯蒂文森 John Stevenson

　　熊猫是中国独一无二的象征

　　B：《功夫熊猫》是你第一部执导的动画电影，制作前后耗时将近4 年，为什么需要那么久呢？

　　J：事实上，在西方制作一部动画大片通常都要花4 到5 年。迪斯尼、梦工厂以及福克斯所做的任何一部大制作动画电影都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往往这些动画电影的制作成本都很高，当然我们也可以少花点时间，但我们更致力于在预算范围内制作出最完美的电影。这一次，我们花了大概两年完善剧本，后两年制作。那是拍那样一部电影必需的时间。

　　B：我注意到，拍动画电影通常有两个导演，那在这部电影的制作里面，你负责的是哪些工作？另一位导演马克.奥斯本呢？

　　J：通常动画电影有两个导演的一个原因是，它的制作周期很漫长，你需要有人和你一起工作，互相协助。也有独立拍摄的导演，比如布拉德.伯德（《料理鼠王》）和安德鲁.斯坦顿（《海底总动员》）。但是，有个搭档的好处在于，你们可以优势互补。就拿我和马克来讲：马克拍过一系列动画短片，动画制作经验丰富，而我学的是艺术，更擅长设计。我们总是一起工作，参加到电影制作的每一方面。基本上，前两年我们都在完善剧本，希望构想出好的故事。到了真正制作的阶段，我们稍微有了分工，马克基本上每天和动画设计师们一起工作，而我主要负责上色，保证电影的艺术效果，使它符合我们的预期。通常，在早上，我们一起修改剧本，到了下午他就和动画制作人员一起工作，而我则去上色组，然后我们互相评论对方的成果。我们就是这样工作的。每对搭档都有自己的工作方式，特别好的是你们有不同的专长，而且，在像《功夫熊猫》这样相当长的制作周期内，如果你疲倦或心情不好，或者陷入瓶颈时，你可以和搭档交流倾诉，让他替你顶一下。我们就是那样一路扶持地走过来的。

　　B：最初为什么选择让一只熊猫来当主角？

　　J：首先，熊猫是中国给世界的礼物。它是多么漂亮和完美，甚至让人很难相信它是真实的动物。它天然的黑和白的颜色，很有设计感，而憨厚的外表又是那么可爱，没有比它更讨人喜欢的动物了。我们当然希望自己的主角讨人喜欢。同时，熊猫代表着中国，是中国独一无二的象征。有趣的是，熊猫天性温和、好睡、懒洋洋的，而功夫却要求自律、刻苦，这些都是熊猫没有的。当你想拍摄动画电影的时候，你会想为什么不能拍成实物电影。如果可以的话，那这动画肯定是缺了什么。显然我们不能用真的熊猫拍摄，而且，我们想给观众呈现一个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世界—神秘而古老的中国。当你将熊猫和功夫结合在一起，观众自然就会联想到中国文化。这个点子好玩的地方在于，我们都知道熊猫长什么样子，也知道功夫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们却无法想象两者结合是什么样子。我能想象老虎耍武功，或者其它威猛的动物耍武功，但我想不出熊猫耍武功的样子，它会让每个人都哈哈大笑。

　　这只是我们版本的中国

　　B：《功夫熊猫》是一部充满中国元素的电影，在拍摄前你肯定要做很多准备功夫，而你没有来过中国，你是怎么做到的？上网搜索资料吗？

　　J：哈哈，是的，我们在Google 上查了很多，也去图书馆查了很多资料。当你决定了要拍一部有关文化的电影，便代表了一种对该文化的尊重。当然你也可以不管细节，或者像我们所做的那样。我告诉所有的工作人员，这部电影的背景设在中国，它将会是我们版本的中国，原汁原味的中国，因此，无论是中国的艺术、建筑还是历史，在细节方面我们都力求精确。尤其是武打动作，我们不希望那只是简单的健身动作或跆拳道，而是正宗的功夫。我们把对细节的追求作为准则。我们还会经常利用各种渠道查找资料，比如说图书馆、博物馆、网络等除了到中国以外的一切手段。尽管这只是我们自己版本的中国，甚至主人公都是会说话的动物，但我们还是希望制作一部真正的有关中国的功夫电影。因此除了景致、建筑等外观方面，影片所体现的精神和哲学也非常重要。我们会咨询相关的专家来确保其中没有偏差。

　　B：有评论说，《功夫熊猫》体现了中国的儒家精神，你有读过这方面的书吗？

　　J：我们并没有特意地往影片里灌输儒家、道家、佛教或者其他的宗教意识，因为我们非常谨慎，不想加入我们并没有完全理解的东西，毕竟东西方文化存在着差异。我们努力加入一套自己的精神体系，我们只想通过影片传递出一种乐观的精神：无论你来自何种文化、何种背景，外貌如何，只要你相信自己、认真努力，就会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当然，我们读过一些有关中国哲学的资料，因为我们不想影片的内涵过于西方化。

　　B：在电影里面，阿宝和师傅用筷子抢饺子的段落堪称经典，深得香港功夫片的精髓，你们是如何做到的呢？

　　J：我们看了很多经典的中国功夫电影，包括成龙的一系列影片。我们看到过他在电影里用筷子比武，觉得那很有趣。原来，我们想让师傅和残豹用筷子比武。师傅和它的学生进行意志的斗争，两个很强大的角色一起进餐，通过用筷子争夺食物来显现他们强大的程度非常好玩。那是小型的比武，饭桌上的比武，但我们想更进一步，给予观众更大的想象空间。因此我们放弃了原有的构想。然后我们意识到，电影需要一个阿宝受训的场景，我们想到把这个当做阿宝学成功夫的最后考验，而牵涉到食物，又完全符合他贪吃的个性。同时，又可以表现出阿宝技艺的成熟。因此我们把先前师傅和残豹的戏搬到了师傅和阿宝之间。制作完这场戏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该怎么拍类似《功夫》的喜剧功夫，这场戏奠定了影片日后制作的基调。B：成龙给过你功夫指导吗？J：事实上并没有，但是他给予我们的功夫动作很高的评价。当我们给他录音时，基本上已经做好了大部分的打戏。他看了以后表示印象深刻，所以，尽管他没有给我们指导，但当成龙觉得打得很棒时，便是最高的赞誉。

　　我不知道赵半狄

　　B：当《功夫熊猫》在中国上映的时候，同时也惹来了一些争议，经常以熊猫形象进行艺术创作的赵半狄，将出品方梦工厂告上了法庭。你听说过他吗？

　　J：当然，我们在第一时间看过他的反对意见。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作品。有人喜欢这部电影，有人不喜欢，每个人意见不同。他所反对的一些事情，我们觉得有些奇怪，比如说他反对阿宝的眼睛是绿色的。阿宝的眼睛之所以是绿色的，是因为我们为每种颜色赋予了一种含义。金色代表英雄主义，红色代表力量，绿色代表智慧，蓝色代表邪恶。如果你有注意，残豹是蓝色的，而且每次当残豹出现时，画面都是冷的蓝色调。有些较为消极的场面，即使没有残豹出现，我们也会把它处理成蓝色调。我们赋予乌龟绿色，代表智慧，阿宝有绿眼睛，是因为乌龟看出了阿宝的潜质，任命它为大龙战士，它也是有智慧的，只是自己不知道。我们只想通过颜色，暗示阿宝和乌龟之间这种小小的联系而已。

　　B：梦工厂和皮克斯是好莱坞主要的两个动画制作工作室，人们经常会拿他们做比较。一些批评家说道，梦工厂的作品很有娱乐性，很搞笑，但没有皮克斯的作品有创意和有深度，你怎么看？

　　J：毫无疑问，皮克斯是动画电影的黄金标准，他们的作品创意好，利润高，有着他人无法与之相比的票房纪录。梦工厂的工作人员都很认可和尊重皮克斯。我们都想制作出最好的电影，在梦工厂呆了十多年，我看到每个梦工厂的艺术家和技术人员都是很辛苦地工作，他们都拥有相当出色的才华。

　　B：你每天和动画打交道，就像活在动画世界一样，那么现实中的你是怎样的人呢？

　　J：制作动画电影，要时刻保持开放的思想，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一样。但是，当你制作像《功夫熊猫》这样的大片时，会需要投入很多的资金，你的责任很重大，得监督350 到400 多个工作人员，每天有数以百计的问题要解决的时候，你必须现实，否则担当不好一个管理者、领导者和决策者的角色；你必须自律，必须控制好预算，在规定时间内交出作品。如果没有想象力，你做不好动画；如果只有想象力而没有自律性和领导力，你不能在4年内管理好400 号人。你必须两者兼备。

　　B：与日本、欧洲等一些更为现实主义、成人化的动画电影相比，好莱坞生产的动画片似乎依旧停留在娱乐大众的层面，作为一名好莱坞动画老兵，您怎么看待？

　　J：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市场因素吧。当动画片受众是家庭时，往往能取得更好的票房，而美国家庭喜欢看轻松好玩的动画。我也看过许多日本的动画电影，但它们在美国的观众群是很有限的。这些动画成本很高，因此需要庞大的观众群来收回成本，这是好莱坞电影的商业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