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京剧《锁麟囊》有感：叫人如何不爱这盏灯

张火丁《锁麟囊》演出剧照

　　“水袖翻飞美难收，凌波莲步掌上轻。听君一曲春闺梦，十万貔貅罢长征。”这是莫言写给张火丁的诗，韵脚疑似押得稍稍歪了点，“掌上轻”三字略嫌轻薄。除此两点之外，本人完全同意莫老师对张老板的评价。据说，陈忠实干脆以“戏魂”二字赠火丁，一时有人担心张火丁上了神坛会下不来台。但我以现场“看灯”的经历，深感此二君只是描述自己的真实感受而并非溢美。

　　我是在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去长安大戏院瞧张火丁的《锁麟囊》，戏未开锣，观众的阵仗就吓我一跳，与素昔戏剧场里以老中年观众为主的景观大不同，红男绿女满坑满谷热气喧腾。

张灯火丁老师甫一出场——不，还没出场呢，还在侧幕后和丫环家院们矫情呢，喝彩声已然响成了一片。基本上吧，张嘴就是叫好举手就是鼓掌。不亲临现场怎么都不会相信一出老戏可令举座皆狂。这戏可能也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我前后左右基本是低声卡拉OK的男男女女。和这些真戏迷相比，我觉得自己基本上就是凿了俩眼儿的呆棒槌。然而，上师说法可令顽石点头，大美不言棒槌即被收服。

　　拍了《梅兰芳》的陈凯歌说，中国人做人的规矩都在京剧里。这话是不错的。戏剧总体不过是劝人向善，《锁麟囊》也不例外，它倡导善有善报的理念，提醒世人没有一生铸定的铁富贵，不可骄衿要惜福。其实，它的另一主题事关“成长”。

　　《锁麟囊》的名唱段不少，最打动我的便是骄娇二气十足的薛湘灵成了伺候人的薛妈后，经历人生起伏跌宕的她百感交集：

　　一霎时将前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今生铸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要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就是生生被这一段打败，措手不及泪汹涌而下：这就是生活，爹妈没教会你的，生活将教会你，结结实实的。

　　这里的“富贵”二字可以置换为“青春”“美貌”“健康”“爱情”“姻缘”“权势”等一切我们安然享受自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改变的东西。

　　故事就是这么个简单至极毫无悬念的故事，至于唱念做打，京派嘛，一板一眼地按照程式来，然，就是这样熟套的情节、就是这样的程式，居然这么有力，直击心灵。

　　这一段张火丁演得太好了，薛大小姐又委屈又不能不向命运低头、虽然向命运低了头但绝不卑微轻贱，一举手一投足，在与人物贴合到不能再贴合，孟德纵捉刀犹威猛摄人，湘灵虽落魄仍不失矜贵，百转千回婉约绵密又含而不露。上楼取球那一段的水袖功夫，上下翻飞美极妙极令人目眩神迷又绝无炫技之嫌，轻盈挥洒与厚重深沉本是两种难以兼容的气质与况味，居然在张火丁这里杂糅相合浑然一体，叫人如何不爱这盏灯!“看灯”即是“迷灯”，却原来衰微的不是戏曲而是真的天才!

　　看戏归来，上网疯搜有关她的帖子，发现几个程派传人各有一批疯狂的拥趸，他们回护各自偶像时的狂热与攻讦竞争对手时的酷烈丝毫不亚于“玉米”、“凉粉”之间的战争，谁知道戏曲寂寞的角落里，竟有这样奔腾澎湃的情绪风暴。某位“传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坦承，程派传人确实比较“不团结”。我却以为，只要各自在艺术上用功精进，便是对师尊最大的敬意与弘扬。反之，如果骨子里不思进取表面上却你揖我让花花轿子互相抬，这样的“团结”反而可笑可悲可鄙。

　　从小年夜至今，灯腔灯韵灯影常在脑中盘桓不去，所谓“听君一曲春闺梦，十万貔貅罢长征”说的是她的另一出代表作《春闺梦》，什么是大青衣的风范，什么是中国传统女性之美，看她就是了。余生也晚，无缘得见梅尚程荀的风采，但想到从此人生中多了“盼灯爱灯看灯”的念想，竟觉得幸福指数上升，也对生活的此城陡增爱意：它纵有千般不是，然常有机会见识高才雅意——嗯，一好遮得千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