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备忘录》：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最初只是为了弥补没有看上另一出剧的遗憾，小宽中午发来短信说完上带我去看这一出。人艺，《备忘录》。我像个行房前的处子一样先是对它毫不了解，而后喜出望外。

　　布景好的小剧场舞台相当于客厅了，就是访客多些，相当于沙发的座椅次第向上多几排。

极简的家具布景是对剧情的极大让步，强调的几何形体像是要收束出一个框架。我们来的很早，座位很好，灯光暗下来的时候就好像是在一个选景考究的镜头前有所期待，视野相当开敞，虽然是私空间，但是不会有窥伺的味道。

　　光穿过矩形窗框打进有雾的空气，捲发男子的剪影乍看去有异国的轮廓。此即是两个人的两个小时的起头。引题一样的无声开敞里，赵立新(博客)的台风明显透著欧范。看来是剧本甚为扎实，在从剧情里浮起来的几个瞬间能够明显得感到学院派的从容。故事取地巴黎，来到中国的台面上并未移位。译介过的台词完整而自然地保留了法语的会话语气和习惯，闭上眼睛去听这用汉语编织出来的对话，恍惚就是在默读一本纯熟生动的译著。这种设定对于我这样一个在西方文学和译著里浸淫久了的人来讲诚乃享受，纸上的译笔一跃成为口吐莲花，陌生而熟悉的音律组合带来甚是亲切的安慰。第一节完后的空当，我把定定得有些僵硬了的身子舒服地往椅子里塞了塞。

　　串起男女二人的故事在虚虚实实里生发。他叫让－雅克，在偏后的位置上我们才知道她是苏三。在一夜云雨后的清晨雅克满面倦容地翻开写字的是一本备忘录，里面有134个同他有过床笫之亲的女人的信息：名字、身高，眼睛与头发的颜色，或有照片。稍后闯进来的苏三有一个可以称作是巧合的理由。这个女人有充满喜剧感的法国女人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倔强，她半是耍无赖地要求留在这个此刻对于她完全陌生的男人的家里休憩。她的这一决定持续的时间足够长，以至于那一晚雅克与新结交的女伴做爱时没有在家里床上来的安心。苏三翻看分析了雅克的备忘录，雅克盘问揣测了苏三的身世，除了发觉到彼此频繁规避爱情来满足自己的性经历，他们并没有更了解对方多少。

　　再一个混沌的清晨，和雅克一起进门的还有玫瑰花和红酒。已经陌生了的爱情在两个仍然陌生的人之间酝酿。他本可以很轻易地得到一个女人，而这次两个人之间却有了一道温柔的阻隔。稍许的徘徊最终没绕过交融的终点，那一夜他们当是温存快意地度过去了。

　　苏三第一次打算离开，临了却变成了谎言。雅克变卖了股份要和她厮守，这对苏三而言更像是疯人的恐怖，她执意要逃离这间公寓。然而最后拎走行李箱的却是雅克——他把公寓留给了苏三一个人。苏三踱到开始的矩形窗框前，光束，泛金边的剪影，她会不会留下？

　　备忘录是这样一种生活的代表符号，用它来概括真的是相当有趣了。据说男子纵欲过度会精气外散，导致记忆力下降。如果病理成立的话，那雅克就有典型的临床症状。他很难记起那些和他共眠过的女子，甚至同一个人出现过两次，他也认不出她的面庞。但是134个，对于哪个男人也是难于记忆的了。不过记得他说前面有那么几十个确是他凭印象模糊得记得的，后来是为了不会忘却，便找了本备忘录书写，这样来的更确切。但这究竟是记忆还是忘却？备忘录事实上承担了所有这方面他记忆的负担，它并不是他的一部分，所以134次过往可以在备忘录上自去纠缠，却不会叨扰到他本人一分。这看似是贮存，实际上是转移和卸下，绝好的自我安慰和消解的手段。

　　苏三没有备忘录，但又或许有别的什么可以凭靠的我们不得而知。“女人往往来的更容易一些”，所以想必她的经历也很丰富。以她的性格和已经形成了的对旅馆的厌恶，在她与雅克相遇的那个时段，她已经有些厌倦了。

　　如果没有艾滋病的生不逢时，性解放运动发展到今天又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免有顾虑，快意行乐，说不定爱情也已经让位了。然而不管这些，在那个不确定的时候，雅克和苏三都是这场性解放的得益者，雅克收获了自信，苏三寻得了满足。在这一份潇洒面前他们可以借口对爱情绕道而行。

　　然而情感的漂泊也好放逐也好都有周期。二人的相遇便像是一个中转。对于一个走直线的男人，他脆弱的防线终究敌不过，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他决定安顿下来。他的发动机停转了，垮了，打算居家的男人就徒然变得相当窝囊，失去了一切的魅力。而女人不同，爱情或许是换一种形式的满足，有著可预见的有效期，在还没有触动到责任感和潜意识之前，她便被自己转向另一个方向。难不成每个女人真的都幻想能有一场强暴，果真需要这样一个极端的男人的极端行为才能让一个起起落落飞着的女人停下来，认真做一个是停是走的决定？

　　出了戏，郑铮说最有意思的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在里面的影子。我哑然笑了一下，自嘲一下自己看到了许多。总是在飘摇与停顿间辗转，身体与爱情脱节，后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时不时麻木，而前者则凭著动物的直觉寻寻觅觅。或许真的是机缘巧合造就了中转与周期，走直线的男人到底会被左右到哪里？辗转在像是混沌与概率组成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有机会演这么一出备忘录。

　　这是艺术水准相当的正剧，它的海报没有出现在美术馆街角的那一系列里面。形而上学地讲，这或许是种自信、不屑与清高。在尽是喜剧和搞笑剧的当下，这样一出端正考究的正剧无疑是沁心脾的。如果说喜剧的意义在于能和小情人在暗里牵著手欢笑或者用从中学来的笑料插科打诨，那么正剧的魅力就在于能让我在第二天仍然可以细数著细节洋洋洒洒，在第四天回头修修补补，在下面的几个星期或者月份读过以后记得起没有写出来的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