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画报专访崔明慧 徐克李安都为她打过工

　　近20 年前，《谁杀了陈果仁》获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提名，崔明慧成为第一位获奥斯卡纪录片奖提名的华人导演。当年为铩羽而哭泣的她，如今早已手捧100 多个奖项，并担任纽约大学电影系主任长达8 年。崔明慧现在一直待在上海，同时为4 部纪录片的制作而忙碌着。

20年前《谁杀了陈果仁》获奥斯卡提名

　　20多年来到底拍过多少部纪录片？崔明慧现在自己都算不太清楚，“百多部吧”！

　　1989年，纪录片《谁杀了陈果仁》获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提名，崔明慧成为第一位获奥斯卡纪录片奖提名的华人导演。如今，这部影片被全美大学当作教学片来放映。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陈果仁事件”对于美国法律的拷问，还展示了这位华裔女性导演在纪录片拍摄、剪接上的突破性手法。

　　现在的崔明慧待在上海，同时为4部纪录片的制作而忙碌，还要兼顾她纽约大学电影系教授的教学任务。除了为国家地理频道拍摄中国富商、为上海世博会拍摄宣传纪录片外，《黄河兄弟》和《苗医》都是反映中国内地偏远地区人民生活状态的。

　　今年5月，崔明慧的《雀鸟》参加了旧金山国际影展，她都没去影展，“我拿了100多个奖，这些东西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崔明慧的纪录片并不针对普通观众市场，所以绝迹于盗版市场。她通常把片子以很高的价格卖给海外的大学、图书馆和资料馆，供教学使用。

　　我觉得我是无家可归

　　崔明慧1964年出生于上海，妈妈是上海人，爸爸是朝鲜人。按照她的自述，她8岁和父母到了香港，感受到香港殖民主义文化；在韩国时受过军政府新殖民主义文化影响；在日本看到军国主义文化；14岁到了美国，又受到资本主义文化的影响……“现在我回到了上海。我是哪里人？我是什么文化？我觉得我是无家可归”。

　　自称“嘴很臭”的崔明慧，身材娇小瘦弱，但内在能量极大。她在土豆网举办的草根电影节上当评委，当众调侃看不懂中国网友创作作品的外国友人“有点弱智”。她还提到拿过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奖的杨紫烨“剽窃别人劳动果实”的事情，“你们不知道背后的事情吗？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当事人我都认识”。

　　崔明慧小时候住在富民路，在少年宫唱歌。当时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10月1日那个戴着红领巾献花给毛主席爷爷的女孩子”。在哥伦比亚大学，崔明慧读的是建筑系，她却被电影吸引，当时不能改系，她就加入了学校里一个拍独立纪录片的俱乐部。

　　18岁那年，她生了第一个女儿。到了20多岁，她跟着别人拍电影，先从摄影做起。笨重的机器对于瘦弱的女人来说相当吃力，但崔明慧觉得“很威风呀，这是出风头的事情”。

　　你来做导演，那我做什么？

　　崔明慧拍的第一部纪录片是《从铁路到真路》。她背着女儿，扛着摄影机，在唐人街上跑来跑去。那个时候，她第一次碰到徐克，“他听说我在开公司，想给我帮忙，但是他第一眼看到我时，还以为我是看孩子的阿姨”。孩子哭了，崔明慧不管，就把她放在路上，结果有人跑来威胁她，说如果崔明慧胆敢遗弃、虐待孩子，他们就报警。

　　当时的徐克也刚刚大学毕业，待在家里自己写东西，所以起床很晚。他总是中午才到片场，进门就问崔明慧：“喂，午饭呢？”崔明慧便骂：“神经病啊！你都没有干活，要什么午饭？”但是崔明慧表示，徐克真的很有才华，自己能写东西，对影像有自己的感觉。

　　李安刚毕业时也来给崔明慧打过杂。找到崔明慧的时候，他说想来帮忙做点事情，被问到会做什么，李安回答说：“我会做导演。”崔明慧劈头盖脸给他一通狂骂：“狗屁！我才是导演，你来做导演，那我做什么？”崔明慧认为，李安固然很优秀，但是他并不是很懂纪录片，他学习的一直都是剧情片的东西，包括当演员的经历。“所以我就让他去做一些后期整理工作，当然他非常聪明。”

　　纽约大学电影系主任

　　崔明慧和第一个丈夫住在唐人街。他们租了一个3000多平方米的仓库，那里唯一的优点就是地方够大。老公喜欢摇滚乐，他们经常举行盛大的晚会，吸引了当地所有的华人导演、演员。1998年，崔明慧在香港筹办香港城市大学艺术学院的时候，许鞍华走过来对她说：“其实我认识你，当年我们都在你们家的派对上玩过。”

　　1989年，崔明慧受邀去面试纽约大学电影系教师的职位。面试官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来纽约大学应聘？她回答：“因为这里离我家很近。”第二个问题是：还有什么问题需要问对方？她就问：“每个月我能拿到多少钱？”当时，所有面试官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女孩子太诚实，可能也没找过工作。但是她得到了这份工作，而且几年后就升到副教授，并担任了长达8年的电影系主任职务。因为不愿负担每年9个月的教学任务，近几年她谢绝了主任头衔，只担任教授。

　　“我都想退休了。”崔明慧告诉记者。但是她不知道退休之后能去哪里，她只想待在上海。“因为拍电影，全世界我都跑过了。在我32岁之前，我就到了非洲、拉丁美洲、美国，亚洲更不要说了，我没有地方去了……”

　　拍纪录片就是要给穷人出口气！

　　B=外滩画报 C=崔明慧

　　不公平的奥斯卡

　　B：1989年《谁杀了陈果仁》入围奥斯卡的时候，原本胜算很大，结果未能夺魁是什么原因？

　　C：其实刚入围时，我就知道那一年不太能够拿奖。奥斯卡的口味一贯是有偏见的，你都可以预测得到。他们以前偏爱意大利人题材，现在是犹太人当道，每年都会有犹太人的题材入围。我那一年，本来没有犹太人题材的纪录片，但是奥斯卡改了规则，以前两小时以上的影片不能入围，但是那年就可以了。一部犹太人题材的《旅店》入围，超过了两个半小时。当时我就有不好的预感，觉得它可能会拿奖。

　　B：经过这件事情，你会觉得奥斯卡不公平吗？

　　C：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这就是游戏规则。我当过很多电影节的评委，这里面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

　　B：听说你当场就哭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C：没有。在颁奖礼现场我没有哭，我还要忍着。我想中途退场都不行，因为门已经关起来了，不能出去。等到颁奖结束，跨出这个门时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现在不需要再去拿奖了

　　B：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拍纪录片，为什么？

　　C：给国家地理、HBO电视台拍摄纪录片，就是为了赚钱，本质上说，我是不愿意的。但是我很愿意去拍那些穷人，给穷人出口气，不让他们受冤枉。

　　B：拍了这么多年，事实证明纪录片真的能够有这个效果吗？能给他们出气吗？

　　C：纪录片真的能够给穷人出气！我当年拍《谁杀了陈果仁》的时候，跟拍了5年，当时发现全美国没有一个华人律师，根本找不到。当时的中国人到美国都是学经济、IT或者科研，很少学法律。遇到涉及华人的官司，当然我们会吃亏。这部纪录片出来后引发了很多争议，很多到美国的华人才意识到应该去学法律，研究美国法律，不仅可以赚钱，还能给中国人争取权益。

　　B：这是你拍摄时间最长的一部纪录片吗？

　　C：是。后来我又拍了一部，也花了3年时间，是关于在密西西里地区华人后裔的生活故事，但是拍得不好。

　　B：为什么没有拍好？

　　C：因为我们是3个导演，一个白人导演，一个黑人导演，还有一个是我。那个白人导演曾经是我的丈夫，我们一天到晚吵架，在家里吵架，在拍戏过程中吵架。当初我以为，和我最好的爱人在一起工作，应该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每次我拍完电影回来，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电、没有煤气，没有东西吃……生活一团糟。吵到后来，我的孩子们都已经说，求求你们去离婚吧。这是我的第一个丈夫，他也是导演，他的家里人都看着这个儿子，崇拜他，认为他总有一天会得到奥斯卡的提名，而从来都不关心我，认为我就是他的附属物。

　　B：现在你还在意那个奥斯卡奖吗？

　　C：呵呵，现在我都拿了一大把奖项了，各种各样的有100多个了吧。我不需要了。我曾经有一阵子很需要奖项，那个时候我在大学里遇到从副教授升级到正教授，我要到处去拿奖，争取自己的福利待遇。现在我不会拿奖了，连影展都懒得参加。有没有奖项对我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纪录片可以贯穿过去和未来

　　B：纪录片的受众毕竟是小范围的，很多人拍了纪录片就会转到剧情片。

　　C：其实纪录片的生命更长。一部剧情片如果不卖座，它就是失败作品，生命很快就终结了。纪录片不一样，它可以在教育上有很长的生命。世界在不停的变动之中，有很多题材可以拍成纪录片，而这种变化的历史过程一旦被记载，就不会被时间淘汰。纪录片的魔力就是在于，它可以贯穿过去和未来。

　　我的纪录片一直都卖得很好，而且价格很高。我从来不对公众出售，因为会有盗版，全部是用在全世界的政府、大学、图书馆、资料馆。很多20年以前的纪录片，我现在还在拿钱，我的作品几乎都是我自己担任摄、导演、剪辑，当然版权也是我自己的。

　　B：你是个合格的老师吗？

　　C：虽然当时已经拍了二十几部片子了，可是关于怎么做教授我一无所知。第一堂课时，我说：“你们要吃饭、喝咖啡、抽烟都可以。”当年在学校参加地下俱乐部的时候，我积累了很多稀有的地下电影，很少有人看过。这些电影的意识和手法都很前卫，学生们很愿意来我的课上看这些东西。1994年起我开始做系主任，一直到1998年，我受董建华的邀请在香港办一所创意媒体学院，并担任院长。离开纽约大学3年之后我又回到美国，那时纽约大学的电影学院已经差不多垮了，又当了3年系主任之后，听说上海有个分校，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上海。

　　国内纪录片不会讲故事

　　B：你有没有看过中国内地导演拍的纪录片？你觉得他们拍得怎么样？

　　C：拍的素材太多了，不会讲故事。

　　B：可能很多人会认为，纪录片为什么还要讲故事？

　　C：他们太倚重旁白，如果没了旁白，就没有了生命力。其次，素材真的不需要拍那么多，有些人拍50个小时、100个小时。我拍的都很少，拍贵州的那部《苗医》，就拍了3盒带子，山西的那部《黄河的孩子》也只拍了8盒。

　　B：为什么可以那么少？

　　C：不需要那么多，东西拍得太多，故事拍了很多，可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前期一定要安排得很好，人物很重要。

　　B：你的前期准备需要多少时间？

　　C：我前期会看很多书，查很多资料，还有要找很多人。找到人物之后，就想办法挖掘内容，之后就要靠想象力写出大纲。在拍这两部片子的时候，我女儿加入了，她担任摄影。我和她合作过很多片子，和她沟通不费力。摄影师非常重要，她必须了解我要的东西是什么，比如有的人很敏感，他会在说话的时候抹鼻涕，如果是别人，就会把机器关了，但是我会把机器开着，因为这种镜头可以表现他的个性。像这种情况我女儿就能了解，我喜欢这种东西，不要太虚假的。我去年拍过一个片子，叫“Just For Love”，用5种语言，俄语、英语、韩语、中文、手语来表达。

　　B：你对内地的纪录片发展前景怎么看呢？

　　C：我比较悲观。艺术创作是需要自由空间的，当然我不会做出损害中国人的事情，不会出卖中国的丑陋去换取荣誉。为什么韩国电影从1989年开始发展得特别快呢？以前韩国政府控制得特别严，后来制度没有了，韩国的电影忽然就发展到一个高潮。不过太放松了也不行，现在哪个韩国电影不是又喝酒、又做爱，色情、暴力什么都有，所以说太放松了也就没有意思了。这几年韩国电影的水平又下来了，看来看去都一个样子。

　　还有，现在拍剧情片和拍纪录片分得太开了。其实学了纪录片，拍那些剧情片就会对内容、对感觉、对人物有更深的一个了解。我自己也拍过剧情片，大概有5、6部吧，我学的就是剧情片，所以我拍纪录片的时候会使用拍剧情片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