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光与心灵的号声 《集结号》不愧突破之作

　　在战争极至化情境中展现人物性格、情感、特定的心理体验与生命的潜能；在牺牲与惨烈的搏杀中刻画英雄的群雕；在悲壮中凝结着温暖，在平凡中展现着尊严——影片《集结号》以诸多具有突破性的艺术审美样态，在中国战争影片创作中，奠定了其里程碑的意义。

　　一、商业元素与艺术质感的融合

　　《集结号》是中国第一部成熟的，以商业化企图进行创意、制作、发行到后电影开发的战争大片。①是比较纯粹的以商业化为初衷，并最终要达到商业化利润目的的，具有全方位商业运作的战争影片。②

　　从影片叙事方式上看，影片连续制造三场大的战斗，以数字化技术、韩国特效武术指导③、美国制造的炸点材料④及精心设计的声音处理⑤，一起营造出震撼人心的视听冲击力。作为战争大片，战斗场景是最具观赏吸引力的重要元素，影片以近一半的“叙述时间”，以三场大战斗的连续性，形成紧凑的“吸引力”波次，满足了受众对“战争”既定的观赏心理。初次拍摄战争影片的冯小刚导演对战争场面调度、节奏调控、氛围渲染与个性刻画——这些比较能见出战争片导演功力的地方，显示出了足够的敏锐性、分寸感和掌控能力。在每一场战斗的表现中都善于把握态势、在全局性的场景营造中凸显生动的细节内容，以及揉捻出内在的情绪感张力。

　　影片开场的攻坚战，让观众很快“入戏”，进入到一个充满紧张战斗氛围与惨烈战场环境的叙事情境中，并展开富有层次性的战斗进攻，呈现了清晰的战斗态势，强烈的视听冲击，展现出了一个商业化战争大片的气质与定位。在第二场大战斗中，影片不仅利用一个完整的阵地战“程序”，穿插展现与交代人物的特征、临战前的心理、作战时的状态等，更以王金存恐惧的视角这样“个人化”的焦点来“叙述”战争过程，使得战争表现充盈了丰满的张力，全知视点与单一视点的交织，也使叙述视线越过单纯二元对立的阵地厮杀，更指向人物的内心。第三场战斗的发生是在猝不及防中，这种无过渡感、无静场提示的突发性，带动紧凑的情节以及观众连续不断的兴奋点。在战场形式样态上，结合历史特定情境，推出了“坦克战”，更富于战场火力力度与作战规模的场景质感。由于以往中国战争片中直接展现坦克与步兵作战的战例较少，因此该段落也使战争样态景观具有了一定的新颖感，并与前两场战斗在刺激性与震撼性的“修辞风格”上保持了平衡与一致。

　　战争场面中，摄影机的焦点与情节情绪的关注点始终对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袒呈他们的勇敢、胆怯与牺牲。战场样态的多变翻新与视听震撼，使影片在商业元素的“看点”上做足了文章，同时影片没有“红旗引领”、“胜利冲锋”、“势如破竹”、“呐喊如潮”这样浪漫抒情的蒙太奇华彩，而是展现着战场的冷酷、生命的脆弱；展现着没有“豪言壮语”的意志力量；展现着粗糙的“原生态”化的战争形态，一种“真实”的作战氛围。这既是艺术创作审美形态的突破，亦是迎合当下受众感受真诚、真实，逆反虚伪、矫饰的审美心理的商业化创作诉求。

　　如果说，影片战斗的叙述形态以及视听形式冲击力的营造，为其确立了商业战争大片的基调，接下来的叙事线索——谷子地不懈地寻找组织、寻求“说法”的一系列行动，使叙事开始由商业化包装向着人性的内涵递进，由浅层的场面展示向着纵深的人物命运的展示。实际上，《集结号》选择讲述“战友情”而非“儿女情”，就先在地面对了商业化切入角度的难度，而且，影片在叙述全程中，并非如商业战争大片那样将大小战斗布设全局，且在高潮处以重要战斗的激烈交锋来表现（如《拯救大兵瑞恩》），以此不断牵引叙事指向暴力元素的展现，满足受众潜在的嗜血欲望以及常规性的战争想象。《集结号》是在集中推出三场战斗及一场朝鲜战争的炸桥场面后，开始将人物凡人心曲、命运转捩作为刻画表达的重心，在叙事的层层推进中逐渐淡化战争场景、凸显心灵情怀——这无疑有悖于商业化叙事的模式，却彰显了其艺术化叙事的品味与底蕴，并使人文情怀得以烘托与显露。从对人物塑造层面上看，商业化人物形象，特别是类型化人物形象往往是单向度模式化的，对人物的外部形体动作展现往往大于其内心情感心理的刻画，特别是人物普遍缺少“命运感”，他的“前史”、“心灵的波澜”、“内心的创伤”、“命运的挫折”往往不被涉及与细致地展开，或者影片不会以此为目的，《集结号》却使叙事由战争为缘由，实质上推衍与指向的是一个幸存者/孤独者心灵的“独白”，是一个人心灵的愧疚寻求解脱与慰藉的“心灵史”。因此，在心灵的河床上闪烁的不仅仅是战斗中的火光与弹片，更有凝结下来的时光无法抹平的沉甸甸的反思与情怀——这同样使影片超越了形式化的娱乐功能，而弥漫与散发出浓郁的人文气息与艺术品格。

　　二、崭新艺术形象塑造与经典创作情境的提升

　　《集结号》塑造了以谷子地为代表的一群平凡普通的士兵形象。主要角色谷子地作为战场上一个集体的核心灵魂，正如其名字一样，是生于这广袤土壤的、散发着乡土气息、秉承淳朴与忠良的“人民子弟”的代言，是一个平民英雄的形象。这个形象外形、语言、思想都是朴素的，他的身上所凝聚的鲜活与生动，所陶铸的军事素养，所内蕴的人性深度与情怀，使其体现了一种新型英雄形象的塑造与树立，具有了时代的典型性。谷子地不是偶像传奇型——这是“十七年”经典英雄形象的典型（如杨子荣、李向阳）；不是个性瑕疵型——新时期军人形象的突破性特质（如靳开来）；不是紫色草莽型——在“红色革命基因”中杂揉“负面黑色”的不良品性，这是近几年英雄形象“反传统”表达的艺术创作新模式（如姜大牙、李云龙）。谷子地立足于责任、勇敢、忠诚这样传统英雄主义的基质，但是，他所经历的“战斗传奇”不再是戴着光环的美丽“神话”，他的执著个性与粗糙的脾性缘自无法抚平的战争创伤，曾经的辉煌战绩被历史尘封，只成为沉重的精神包袱与无法释怀的压力。如果说《拯救大兵瑞恩》是让7个人为1个人而排布了几场恶战的话，《集结号》就是1个人为46个人而跋涉与历尽了心灵的折磨。这个人物身上携带着迎合商业时尚与受众心理认同的一面，但其所提炼出的对战争本质、战争主体本性的思考，又是丰富而富有情感穿透力的。这是一个穿越战争与和平，凝结了崭新人文情怀与战争文化想象的英雄形象。

　　战争影片中表现极至化状态下人物的情感与体验可以达到一种艺术表达的极至，在某种极端情境或某一瞬间，可以促成一种很绚烂的潜能的爆发，铸就一生无法超越的高度或可得到永远的净化与升华。设计表现这种情境往往见出导演功力、见出影片力度，形成叙事的“戏核”，也是人物形象品性得以彰显，表现出强烈的情感张力的引力场。中国战争影片有三大经典情境和一种经典化塑造人物手段，即：“牺牲情境”、“临战前情境”、“考验情境”和“写人物成长”。在《集结号》中，这三种情境和一种经典手段的运用都呈现了突破的姿态与艺术新质的蕴涵。

　　“牺牲情境”往往是战争影片不可回避的常规情境，在中国战争影片中，主角人物的“牺牲”往往是重要的情节桥段，一般会做浓墨重彩的渲染。《英雄儿女》中王成的牺牲、《董存瑞》中董存瑞的牺牲，那顶天立地的造型感、特写镜头中的坚毅面庞、激昂音乐的烘托、豪言壮语的呐喊，已定格与镌刻进人们记忆的深层，在成为时代经典的同时，也成为一种“英雄认同”的仪式与典礼。新时期战争影片中，人物的牺牲在刻画残酷战斗的“真实”中，消弥了浓郁的仪式化意味，像《高山下的花环》中梁三喜的牺牲；《今夜星光灿烂》中战士们的牺牲；《祁连山的回声》中女兵们的牺牲……牺牲的突然性、无可挽回的悲壮意味开始凸显出来。这种牺牲大多依然表现因为厮杀斗争的结果而付出的生命代价，他们的牺牲没有豪言壮语，却也传达了为集体/荣誉而战、为革命胜利而战的牺牲本质的“共性”。90年代至新世纪以来，“牺牲”多保留了这类“共性”，无论是《大决战》，还是《太行山上》、《我的长征》、《八月一日》、《夜袭》，普通士兵的牺牲样态多是“为有壮志多牺牲”——或是高速摄影下的悲壮、或是高举红旗中的英勇，或是前赴后继的无畏，或是曲笔侧写中的感伤。英雄的牺牲有各种不同的情境/场景设计，但他们从动机至行为的完成多是一曲可歌可泣的赞歌，烘托表现的也是其作为战争主体富于特定意味与特殊分量的“理性”与“重若泰山”般的生命的消陨。⑥

　　《集结号》力图使“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永垂不朽”，但其设计表达却是使英雄透露着除“牺牲共性”特征之外的种种“个性”，这些人物的牺牲不仅仅包含着英勇，更有冷酷战场上的猝然、意气、非理性与不值当。许多士兵在正式开战前的炮轰中就默默丢掉了性命；吕宽沟为了给谷子地找块表看准时间而牺牲；姜茂财的“豁出去”多少带了为吕宽沟报仇的意气；最为与众不同的是焦大鹏的牺牲。在被燃烧弹焚身、奄奄一息之际，他的悲壮与英勇已证实了其牺牲的意味，按常规牺牲情境，这个人物的刻画到此即为圆满，但影片却延宕了一笔，让焦大鹏说出了一句“豪言壮语”：“我听到吹号了，让兄弟们快撤吧！”焦大鹏牺牲情境的落幕由此拉开了一个巨大的悬念与伏笔，当一切尘埃落定，反过来品位这个牺牲情境时，可以发现，这一延伸之笔恰恰是极富震撼力、见出人性与人道的笔触。牺牲情境所指涉与包涵的不仅可有正面传统价值观的正义勇敢，及由此所确立的完美英雄的道德规范，还有更为复杂战斗环境中深层内涵的特定生命价值与情感认同。《集结号》中牺牲情境的突破就在于，一个个人物的牺牲回归了战场环境的复杂与冷酷，对其艺术表现是刻意弱化了其中为着胜利的坚毅与信仰，弱化了诗化意蕴与复杂的形式表现，更突出与袒呈的是暴露在战火之中，作为常人的本能反应与“死亡样态”的真实质感，在同样令人扼腕的牺牲中，更见出生命的脆弱、即使英勇但面对战争机器依然的弱小与无助——使牺牲不仅仅是一种情节拐点与状态展示，更指向丰富的多层次内涵的精神与情感场域，并引发对战争本性的思考，显然是《集结号》设计牺牲情境的匠心之所在。

　　“临战前情境”在中国战争影片中最为常规化的表达，是体现一种必胜的决心与信念，乐观与昂扬是此情境的主要基调。在《集结号》中，“临战前情境”给出的不是乐观，而是平淡：在临战前加筑工事、给家人留下最为家常的嘱咐；是忧虑：“这个大豁口子，就是一个营也守不住”；是胆怯与恐惧：有的战士在祈佛保佑，王金存则不知所措全然进入不了战斗准备状态。这一情境在影片中与“牺牲情境”的叙事修辞效果一样，同为趋向战争主体本性/本能的反应，以对“崇高状态”与“乐观明朗”基调的回避，继续抒写着人面对战争应有的平凡与正常的心理反应——视点下沉，反复刻画普通常态，而非“超凡脱俗”，力图使战斗中的人物将英勇/意志与高蹈的信仰悬置，而与作为人的责任与使命紧密相连，矫正与还原英雄与受众的心理接受的距离感，这是影片一个重要的叙事策略，并因此使人物形象呈现出一种本真、朴素与鲜活。

　　“考验情境”在中国战争影片中多与亲情关相连，与敌人酷刑所施予肉体的折磨相连，也与智慧/计谋的较量相连。在《集结号》中，这些常规考验元素都被摒除：既没有连环计所展示的对英雄智商的考验，也没有施以酷刑给英雄意志品质的考验，更没有利用骨肉亲情的考验所赋予英雄的大义凛然。《集结号》中的考验情境体现在“抉择”：到底听到了号声没有？面对不可能的坚守与必然的死亡，是坚持到底还是就此撤退？以这样一种极端化的生死攸关的抉择来作为考验，其力度与尖锐性直接构成了其后谷子地一生的心灵负荷，也显示了这些平凡英雄真正的英雄本色。这种抉择性的考验其叙事分量与叙事推动力显示出独具机杼的一面。

　　“写人物成长”是中国战争影片的主要特色之一。人物在战争的洗礼下获得人格的完满与精神的超越。“成长”一般赋予“主要角色”，是刻画英雄人物性情的个性化与丰富性层次感的重要叙事方法。《集结号》将这一手法用在了次要角色九连代指导员王金存身上，使这一角色获得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性情特征。王金存先是恐战畏惧到产生种种强烈的生理、心理反应，在纷飞炮火中几成连队的累赘，到在恶战中面对战友的阵亡，在逼至绝境中的极端状态下，唤醒了男儿血性与人性的潜能，最终英勇作战、慨然面对死亡。他的“成长”是与主角谷子地的“成熟”交相辉映的，一阴一阳两条性格线索，一外一内两种辐射战场与内心的视角状态，使得战斗的层次性与纵深肌理获得多侧面的表达与延展。并且，王金存“先抑后扬”的成长线索都是从对人性本质的角度切入，而非“性格的转变”与“人格的提升”，即不是由幼稚/鲁莽到成熟理智的理性转变，不是集体/大家庭的温暖与战斗教训的教诲结果，而是在一个相对集中浓缩的时段，在实战中对人性潜能的激发，是针对了普通人情感的凝聚与释放。

　　以上对中国战争影片经典叙事情境的突破与创新，使影片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带来了相对集中与突出的新意，即努力刻画与树立起了一群平凡普通的英雄的群雕，他们的热血忠魂与他们的质朴率真都鲜明地凸显着千百万在胜利历程中而牺牲的人民子弟的“草根风骨”，具有了超越英雄含义的作为战争主体陷于战争样态的生命的力量与质感。

　　三、英雄旋律与悲悯情怀的交响

　　影片所立足的传统英雄主义的基调与艰苦卓绝的战斗氛围，浓烈地烘托出九连战士壮烈的英雄情怀。同时，影片又触及战争中情感温暖与理智冰冷的杂揉与碰撞，渗透出战争带给人类特有的悲悯与无奈。特别是团长“舍卒保车”，未给九连吹响集结号，闪现出了战争冷酷的刀锋，深深刺痛了谷子地的心灵，他为全连战士痛惜与不平，又不得不为战争特殊的“游戏规则”咽下这枚苦涩之果。

　　谷子地的命运融合了英雄硬汉的坚毅与普通退伍军人带有创伤的悲情。影片和平年代的叙事追寻着谷子地为战友讨回说法的行踪轨迹，一次次呈现着战争硝烟散尽时无处话凄凉的怅惘意境：那一座座无名的坟茔；那埋藏了枪林弹雨历史实存的煤场；那断臂的司号员和早已长眠九泉的团长；那因不断变更与合并而湮没于历史/战史深处的部队番号和曾经的热血青春……战争的胜利没能使谷子地安享胜利的欢乐，而是颇有几分悲凉与沧桑。影片让谷子地的执著最终换取的结果，渗透着对一颗受伤心灵的抚慰与救赎，而英雄们由“失踪”到“烈士”的正名，折射出的是对生命消逝的惋叹，对生命价值的肯定。正是影片这一层面的涉及，使叙事跳脱出战争奇观、战斗传奇的场面刻画，以精心勾勒的主人公生命历程和命运曲线，传达着隔开一定逝水时光更可映鉴出的牺牲的不朽。在此意义上，影片表达了对战争中平凡生命的悲悯情怀。正可谓硝烟散尽处，悄焉动容时，由惨烈战争而深入人物内心世界与心路历程的刻画，也使《集结号》的叙事获得了更为广博与丰厚的人性内涵与充分引起观众共鸣的情感依托。

　　毋庸讳言，影片《集结号》是中国战争影片新的时代的经典之作，其商业运作模式与艺术探索价值都会对今后中国战争影片以至商业大片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特别是其中深蕴的人文内涵与创作切入视角，更会对今后主旋律影片的创作提供诸多值得思索与借鉴的经验。相信这部影片悠远的军号声会传播得更远，产生更为广泛与动人的效应。[更多吕益都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