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愚人节公映 电影环境变化下求生存

　　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擒熊归来

　　“虽然国内有各种各样的媒体和声音在讽刺我们光拿奖没票房，但是我们一直在做这样的电影。我很运气，我又拿奖了，因此告诉大家我是相信电影的，也请你们相信。”

《左右》剧照

　　拍惯了青春题材的王小帅，这一次不得不一再对别人强调：“我也是中年人了”，这让原本锐气十足的他听上去非常疲惫。

　　春节期间，他带着讲述中年人压力和情感的新片《左右》出征柏林，顺利“捉”回来他的第二只银熊。上一次是在2000年，他凭借《十七岁的单车》擒得银熊，并自此成为中国电影观众眼里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

　　中国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已经是屡见不鲜的消息，获奖的往往是多数观众前所未闻的影片和导演，在影片获奖回国之后也极少公映，即便得到公映的，也没多少观众买账。

　　前年贾樟柯的威尼斯金狮作品《三峡好人》以“自杀”方式对抗“黄金甲”，一败涂地；去年王全安的《图雅的婚事》拿了柏林电影节最高奖金熊奖，票房也只有300多万，比起大片们上亿的票房实在可怜。

　　无怪乎王小帅在柏林的领奖台上以英文致辞之后，又用中文补充说：“其实影片受认可最重要，希望回国后观众们能买票进影院看这部片子。”

　　《左右》将于4月1日在全国公映，相比此前被禁三年的《十七岁的单车》，以及多年的“地下导演”身份，王小帅似乎找到了一条游走于艺术和体制之间的道路。

　　首映前，王小帅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专访时说：“我觉得我基本没有变，还在走原来的路子，变的是体制，是整个中国电影的环境。”

　　人生的无奈是永恒主题

　　影片《左右》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对已经各自组建了新家庭的离异夫妇，为了挽救患有白血病的女儿，决心再生育一个孩子，用新生儿的脐带血为女儿做造血干细胞移植。两个人的再次结合面对着双方新家庭的压力，而非婚生婴儿的养育问题也面临种种难题……

　　这个令人揪心的故事却是取材于真实事件，2006年，王小帅在成都一家报纸上看到一则题为《带着“使命”来世上 借种非婚生弟弟好冤枉》的报道，他立刻就放弃正在做的电影《桃花源记》，开始编写《左右》的剧本。

　　“我一直想找一个现代进行时的题材，就是说无论年龄、时间乃至地点等方面，都距离自己比较近，贴近当代生活。我现在也是中年人了，多多少少也有中年人的尴尬、为难、困顿、逃避以及责任等等，很多事情与问题都摆在自己面前，需要思考与探究。”今年41岁的王小帅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此前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故事来表达，直到发现这个具有“戏剧化”特点的故事。他特意去查阅类似新闻，却发现很多人对面对这样左右为难的困境：有的离异夫妇好不容易抗住压力生下孩子，却被告知配型失败，无法进行移植手术；有的不但不能手术，新生儿也患上了遗传病；有的因为经济困难导致终生背负债务；还有几十年不见的孪生姐妹，忽然有一天找上门来，希望姐姐能再生一个孩子来救助妹妹……

　　“人到中年的变故很可能来自自身，来自家庭，而不是外部。这种压力和变故是每个人都想逃避，而又都逃不掉的，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人在命运之中的无奈和弱小。”王小帅说。

　　事实上，这也是王小帅电影的一贯主题，从他描写青年画家夫妇无奈生活的处女作《冬春的日子》，到残酷青春影像《十七岁的单车》，再到描写东南偷渡客的《二弟》，及至2005年公映的描写文革时期无果爱情的《青红》，无一不围绕着人生的弱小与无力。

　　在他的作品里，主人公无论遇到多少困难，总是默默忍受，即使被命运逼得走投无路，也绝不起来反抗。这正是王小帅本人生存哲学的写照。

　　“我认为单个行为和反抗是没有用的，只有你咬牙忍着、沉默，生存下去才是值得的。”王小帅说。他的经历就是这样，无论影片遭禁，还是被限制拍电影，他还是坚持做一个电影人。“你咬牙到一定程度，有人知道你是王小帅了，你的压力就小一点儿了。”

　　相信电影 相信爱

　　2月17日，柏林电影节领奖台上，王小帅从评委黛安•克鲁格手中接过银熊后，从容地用英语致获奖感言，并感谢大家“相信电影，相信爱”。

　　“虽然国内有各种各样的媒体和声音在讽刺我们光拿奖没票房，但是我们一直在做这样的电影。我很运气，我又拿奖了，因此告诉大家我是相信电影的，也请你们相信。”王小帅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他举了个有趣的例子：比如中国足球捧起大力神杯了，你们不喜欢足球，没关系；我们又一次捧起大力神了，你们还不喜欢，还没关系；我们又捧了，你怎么办？我们的电影就是这种意思，不断证明给大家看。“当然事实恰恰相反，我们中国队一直没有踢出去，我们还是很热爱足球的。”王小帅笑着说。

　　他的确是一直相信电影的人，可能从1985年他考上北京电影学院那一刻就已经开始。

　　那一年，正是第五代导演奔波而出的时代，《黄土地》、《一个和八个》、《猎场扎撒》相继问世，给国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那时正在中央美院附中学习绘画的王小帅，终于知道国内不光有美术学院、音乐学院，还有个电影学院存在，一样算本科学历的。

　　王小帅认为自己对绘画没天赋，又对电影感兴趣，头脑一热就去考了北影，成为85级导演系的学生。他的同班同学有娄烨、路学长，都是后来第六代的代表人物。

　　当时北影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一个外校人看不到的资料室，里面有很多经典的影片，王小帅终于不必每天看南斯拉夫电影和罗马尼亚电影了，像找到宝库一样的兴奋。他喜欢第四代导演费穆的《小城之春》，也被安东尼奥尼的《放大》震得说不出话来。

　　1989年，王小帅以全班总分第一的成绩于北影毕业。当时北京、八一、长春和福建电影制片厂都想招入王小帅，福建那边跟王小帅说去了就可以拍戏，于是王小帅选了福建。不巧正赶上福建电影制片厂领导换班子，无心接受新人，王小帅在北京一直“漂”了两年。

　　“那两年做了各种美好的梦。”已过不惑之年，王小帅提起那段时光依旧十分怀念。那时他与张元等人住在一个大院里，每天帮各个剧组打杂，因为没有直接融入社会或面对什么机构，他感受到的只有轻松、自由和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冬春的日子

　　1991年，王小帅到了福建电影制片厂，一口气写了五个剧本，把领导吓了一跳。但是五个本子没有一个被投拍，因为当时厂里的指标是一年只能拍摄一部电影，对于王小帅这样刚工作的新人来说，至少要熬四五年才能出头。

　　他沉不住气了，尽管他还在自己的集体宿舍的墙上写下“镇静”两个大字告诫自己。

　　终于，1993年他跑回了北京，向自己的朋友借了6万块钱拍电影，演员是自己中学的同学，技术人员则是大学同学，胶片则是他跑到保定的乐凯公司跟人要的黑白片——对方一看竟然有人相信国货也能拍电影，一高兴就赞助他了。

　　同学要上班，他只能周末用板车拉着机器去同学家拍摄；机器声音大，不能同步录音；在后期的制作环节中，他还因为设备简陋不小心毁了不少影像。

　　就是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制作出的黑白片《冬春的日子》，竟然一举获得1994年希腊铁萨隆尼国际电影节亚历山大大奖，1995年被英国BBC评选为电影史上100部佳片之一并播出，这是唯一一部入选的中国影片。

　　《冬春的日子》讲述了一对画家夫妇冬与春面对越来越功利的社会不知所措的生活，春暗中计划与前男友一起出国，冬试图挽回并带妻子回老家修养，但春中途还是回了北京打点出国行装。几个月后，冬精神崩溃。

　　“我对于青春期的躁动不安、无病呻吟有强烈的表达欲望。”王小帅说。在此之后的电影也都延续了这样的主题与风格。在他看来，青春岁月绝不是浪漫的花季雨季，更多掺杂的是痛苦、轻狂和迷茫。

　　1999年，王小帅尝试着拍了一部体制内电影《梦幻田园》，请来尤勇做男主角，走商业路线。这是他唯一一部没有获得国际奖项的片子，只获得同年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及最佳男配角提名。

　　“那是我最迷失的一个时刻，我发现原来商业电影也不是好拍的。”王小帅说，当发现自己的声音表达和商业目的相左时，他开始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选择什么方向。

　　《梦幻田园》之后，王小帅思考了很多。下一次再出手，他毅然回到自己喜欢的路子，拿出了他作品里至今呼声最高的《十七岁的单车》，重新审视在大时代背景下人心的复杂与纠结。此后的《二弟》、《青红》也是同一路线，在国外获奖无数。

　　2005年，美国知名杂志《商业周刊》举办 “亚洲之星”评选，王小帅是亚洲惟一入围的文化艺术类“新星”。《商业周刊》的评语是：你的坚持对国家和民族生活产生了广泛影响，用电影的方式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态度，并带给未来以无穷的希望。

　　“体制的胸怀打开了，我们就成了体制内的了”

　　《瞭望东方周刊》：从《十七岁的单车》等片子被禁，到现在你的影片能在全国公映，你认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王小帅：我基本上还在一条线上走吧。除了年龄增长，对生活的认识有了差别之外，我觉得我前后变化不是很大。最大的改变不是在于我们自身，而是整个中国电影环境。过去完全是指标，现在指标都取消了，过去独立电影完全是洪水猛兽，现在说起来很正常，因为从政策上允许民营公司拍电影。

　　比如说我们的体制是一个篮球场，场内是体制，我们在场外做自己的事情，所以说我们是体制外。现在我们还在篮球场外面，只不过体制变成足球场了，体制的胸怀打开了，那我们自然变成体制内了，其实我们并没有动。

　　《瞭望东方周刊》：以前观众会把你的电影归结为残酷、绝望，现在你又通过自己的片子告诉大家“相信爱”，你对生活究竟是抱什么态度的人？

　　王小帅：我们都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吧，呵呵。我们都有创造美好生活一面的责任，也要直面生活的残酷。人们文化的发展历史都是在质疑中度过的，我们怀疑宇宙，继而才探索宇宙。现在我们把生命和生活的残酷一面提出来，而不是成天沉迷于贪图享乐的一面。这是使人们进步的一个方向，就是永远不知疲倦的探索和怀疑。

　　“相信爱”，我想传达的信息是，我们电影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作出自我牺牲，包括我们做电影的人也是，牺牲也是爱。

　　《瞭望东方周刊》：你怎么评价第五代和第六代导演？你最欣赏谁？

　　王小帅：第六代导演我都挺欣赏的。娄烨，小贾，很早就开始做，一直到现在，现在又有很多年轻人出来，尽管有的可能还需要时间，但是都是在认真的做电影人。在电影这么不景气的时候大家都能想尽办法去努力，我觉得就挺好的。

　　第五代现在的路子变了，因为肩上的责任重了。他们出名早，腕儿大，所以也比我们肩负了更重的责任。你看张艺谋还肩负奥运会总导演的职责，担子多重。这并不是说发展的必然，我认为是中国特色，电影如果发展得比较完善，可能很多导演就是一直拍艺术片。但是在中国，第五代导演还肩负着拯救中国电影市场的角色，一人兼两职，挺不容易的。

　　我们这一代将来不会顶到这个位置，现在大家已经分化了，很多人在做商业片，将来可能这两摊人都能做起来。

　　《瞭望东方周刊》：那你想做哪一类导演？

　　王小帅：我个人最佳的理想当然就是一直做艺术电影，或者说独立电影，同时打开一条传播渠道，如果实在不行，那只能是……

　　其实现在就是撞南墙，撞多了要么撞出一个口子，要么就实在撞不动就撞死了，或者绕道。现在我觉得至少这个墙在晃动吧。毕竟不是我一个人，那么多人在撞墙，房子再结实也开始有点晃动了。

　　我的感觉有点像堂吉诃德在拿长矛刺风车，最开始我连人带马都被风车掀起来了，又禁拍，又禁映，但是现在已经有无数根长矛刺在风车上，风车现在有点慢，没准儿以后就转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