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金《雾隐凶藏》：心乱即魔

　　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作品，改编容易，改编得好很难；好到有味道，难上加难。

　　而《雾隐凶藏》（The Mist）却做到了，至少在个人心目中是如此。

　　和金同学的绝大多数作品一样，故事的发端，是一个发生在缅因州某小镇的很日常的一天。而整个故事的跨度，也大致为一整天（二十四小时左右）。可这一天之内的变化，用“翻天覆地”形容都不为过。

　　金同学的惊悚小说，无论是以科幻还是现实作为中心舞台的，无不强调一种神秘性。很多诡异事情的发生，他不会跟你解释任何来由。他的基本意图，就是先砸给你一个假定环境，然后我们再来说事。

　　对于这种一竿子“砸”下来的初始设定，部分读者和观众开始会不太适应；或者更确切的说，小说比电影还好一些，毕竟人们已经习惯了小说的虚构性；但对于影像艺术来说，不管内容与题材是多么不真实，对于过程的真实，观众则在脑海里有些预先要求。因此，大多数灾难片、怪兽片、杀人狂魔片，都会不厌其烦地介绍那个引发故事线索的来龙去脉。

　　说到底，这只是个习惯问题。电影为什么不能和小说一样，具有“先验正确性”呢？为什么一定要费力去证明一个条件呢？说是这么说，但真的要做的时候，市场反响是不得不考虑的。例如前年沙马兰同学的《水中女妖》（Lady in the Water），票房很惨。但从影像故事，我基本上能想象得到写成一个文本故事，会是多么好玩有意境；即使是电影本身，个人也是蛮享受的，前提是抛开对所谓全知视角的诉求，它其实是部心灵小品。当然，这样的电影，很难做市场营销，大众对这样文艺的商业片，还没有接受的胃口。

　　从这个角度来说，《雾隐凶藏》也是一部这样的作品。

　　如果按照影片真正的核心来宣传，那本片绝对很难卖得出去；所以，只能在打广告的时候贩卖神秘和惊悚桥段，其实，影片的精髓，却和感官刺激没有半点关系。

　　一方面，是因为那些神秘和惊悚桥段，其实并不新鲜，而是很傻、很天真的。这点从那些迷雾中神秘“东西”的设计看出来。也许是史蒂芬同学在原著中根本就没咋在这点上浪费口水，也许是编导故意想要做得超现实一些。反正这些“东西”出现时，它们显得非常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说——甚至不属于银幕上的世界。按通常的视觉特效标准来看，这似乎是超级大硬伤。但个人认为，这样一种设计，摆明了是想转移“知心”观众的注意力：偶们不是卖“东西”的，偶们是卖“人心”的！之所以要强调“知心”，是因为电影其实和一切艺术作品一样，也讲究“投缘”；说白了，就是“没有这个品味就不会好这口”。相信有不少不投缘的观众，会仅仅因为那些“东西”的设计而鄙视本片，甚至愤而离场也说不定。恭喜他们，也恭喜俺自己，因为可以各取所需了。

　　关于对这些“外在刺激”的漫不经心，似乎也可从史蒂芬金本人对电影项目的控制得到答案。传说中这位爷是超级难惹的，当年为了《闪灵》（The Shinning）还几乎与库布里克闹翻，目的无非是他想保持电影对自己作品改编的“还原度”。最近这些改编作品，导演都是半生不熟的新人，史蒂芬自然玩得转他们。而恰恰在之前的《捕梦人》（The Dreamcatcher）与如今的《雾隐凶藏》中，都有类似的、看似潦草而荒诞的设计，并非巧合。以好莱坞模型特效的实力（他们这方面的实力其实远远超出CG辅助的视觉特效，世界其他地方视觉特效的差距其实正差在模型特效这一块），造出几个与环境气氛“和谐一致”的“东西”来，那简直是小菜一碟，花不了多少钱。如今搞得这么花里胡哨，只能说是编导甚至是史蒂芬金本人的授意了。

　　另一方面，就是本片对于特定环境下人类心理状态的反映，实在是达到了非常牛A的程度。如果小可是个“叫兽”的话，一定会拿本片中超市中的场景，作为“组织行为学”与“群体心理学”的典型案例来研究和宣讲。正是在隔绝环境、面对未知危险这个环境与氛围的创造、以及接下来不同人的心理变异上，影片体现出了强烈的文学气息。如果我读史蒂芬同学的原著小说，读到这一段时，肯定也会抓耳挠腮的。

　　尤其是在美国这样一个既崇尚自由个性、又崇尚宽容民主，同时还非常事儿A地讲究精神追求的国家，像影片中超市群体心理的设定，就显得更有意思了。结合俺自己这N年来对美国佬的观察，俺不得不承认，史蒂芬老儿对美国普通小民国民性的刻画，已经深刻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程度。说到这里，就无法不提“欧巴桑牧师”这个角色典型意义了。这位大妈刚出场时，大家都认为她有些神经兮兮，基本上是个嘲笑的对象；但是，随着事件的发展，本来满口胡言的她，居然获得了至尊权力，由弱者一跃而为最强者。妖言一旦惑众，的确令人胆寒。俺在看的时候，曾有一刻居然也绝望起来，因为感觉要对付一群失去理智的狂热平民，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在这个典型的环境与经典的转变当中，宗教麻痹、自我正义、民主暴政、信仰危机、自由控制……等寻常只有在政治学教科书中才能得见的元素，如火山般集中喷发，意义涵盖范围之广、情绪激荡之深，都是前所未见的。虽然银幕上这一切都是虚构的情节，但俺在下面看得分明有些冷汗淋漓的感觉。虽然没看过原著，但感觉电影对节奏与进度的把握也非常得当，一步步、同时也是不容挣扎地将人推向那绝望的黑色深渊。

　　尽管俺现在回想起来，对电影结尾的男主角的行为有些难以理解，但我确信，当时在电影院里，我是完全和他感同身受的，也就是承认他所作所为是合理的。个人可能会有不同选择，但那基本上是性格驱使，结果都会是一样的——当然，这是指在影片最后迷开雾现之前的那个结果。至于迷开雾先之后的这个结尾，有不少人感觉被玩弄了，俺却分明感到了人的脆弱，理性的脆弱，以及所谓精神支柱的脆弱。这个看似“没事了”的结尾，实际上将影片的绝望气氛烘托得更加悲沧。

　　基于对剧情保密的原因，大伙可能不明白俺写这一堆是啥意思。那不要紧，一来这是俺最大的优点：俺最擅长于将明白的说糊涂了；二来嘛，俺想说的其实很简单，推荐你们看这部《雾隐凶藏》，因为它尽得史蒂芬金小说艺术的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