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禁忌的探索 评银熊奖获奖影片《左右》

　　王小帅的新作《左右》获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最佳编剧奖的消息之所以令人欣喜，是因为它不仅肯定了电影本身，更肯定了这部影片在艺术观念延展方面的启发意义。该片取材于真人真事，却从艺术表现角度做了出人意料的影像展现，无论在推动传统观念改变，还是在促发艺术表现范畴上，都触及了一些可以思考的问题。

　　中国电影已经走到了"如何面向复杂性"的叙事关口，我们看到一些影片不仅在内容表现上不再走线性直白的路子，充盈了多样化表现的尝试，而且也在艺术表现上更多了探索实践的调整。无论是大片的单一化技术化后的转型成绩如《集结号》，还是诸如艺术风格的探究如《疯狂的石头》，以及导演追求的多样可能性实现如冯小刚和张艺谋，甚至在片名设立上，也开始突破了简单粗鄙的积习－－"投名状"一词至今许多人还不甚了了，但这并不能挡住该片票房超过两亿；《集结号》也不是一望而知的名字，必须观赏影片后才知道它既不是舰艇的名字，也不是神秘暗号，而是一个重要的收兵撤退信号。但这一切没有阻碍这些影片成为贺岁档期观众趋之若鹜的对象，而影院也不在乎名目的了然与否，只要是票房法宝就接受。在这里，实际上就是观影要求和创作自由度都大大变化的结果。同样，王小帅的《左右》也是让人不甚了了的片名，并不直白的标题显示了创作内容与思想观念的复杂性:左右为难，左右不是，左右无法逢源，左右争取……

　　中国电影正在鼓足勇气，以艺术复杂性观照生活的复杂性。前有《色，戒》暗含的男女情爱和阵营反向之矛盾，现在又有《左右》直接触及男女道德的界限冲突。影片讲述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离异后各自都建立起新的家庭、却要再次相逢生育的故事。女主人公枚竹(刘葳葳饰)多年前和没有感情的丈夫肖路(张嘉译饰)离异，自己遇到诚厚的现夫老谢(成泰燊饰)而开始安稳的生活，而前夫也重新建立家庭(余男饰演夫人)。两对夫妻原本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地生活着，却意外因为枚竹和肖路共同的孩子得了白血病而波澜骤起。在各种拯救的可能性都断除后，只剩下用亲生孩子的脐血移植来获救成功的方法。影片把现实发生过的真实故事凸显在我们面前:已经离异的前夫妇必须再生一个孩子。道德伦理的阻碍，疏远的双方的情感障碍，新组家庭夫妻难以接受的现实，以及可能遇到的当下情感纠葛和长远法律问题等冲突……都堆在眼前。影片《左右》的难度彰显了电影人直视现实观念的大胆和敢于触及难题的思索意识，在喧嚣的大众文化社会中，仍敢于为人生的多面性揭开面纱，这正是艺术创造性的推动力所在。中国电影的年轻导演们在用自己的实践跨越禁忌，因为"无忌"才是艺术的现实。

　　但影片不止于思想的价值，还在于展示了这一过程中我们都心怀担忧的情态。每一个抉择和结果都是对于人生经验的挑战。没有比设身处地体验当事人复杂心境更为忐忑的事情了－－这就是一对前夫妻为了拯救自己无辜的孩子，被迫决定冲破重重阻碍，创造一个新的生命来延续一个旧的生命！他们结合的厚障不仅是彼此情感接受、不仅是现有家庭配偶心理情感的承受、不仅是社会法理和道德的界沟之上可否搭建桥梁，还关乎随后的岁月维系人类本能血缘的关系会不会遇到冲击。这一问题的困惑性远远超越了现代婚恋关系中诸如包二奶、藏小蜜乃至于同性恋之类，因为那些现代"出格"举止实际上还"理所当然"地处在大众和一般法律与道德界限之外。影片涉及的恰恰是常态界限之中的问题，道德情感的禁忌中纠葛着正当正义的救治亲人的义务，因此其危机与困境的复杂程度是难以言说的。《左右》就在这复杂情态中一层层地进行了破解难度的艺术表达:

　　首先是破解非性爱关系的生育难题:从影片开始即难题迭出，枚竹为了孩子说服自己和配偶已经困难重重，但爱所造就的一致性使夫妻终于认可了"人工受精"。顽强的枚竹和憨厚的老谢在可爱女儿的生命面前显示了坚韧的忍受力，说服肖路的困难在这样坚韧的爱心面前也终于化解。但试图通过人工授精来受孕的三次努力都失败后，医院堵截了再为枚竹做人工受孕的可能。问题只能朝向深入进行。

　　接着是破解性爱关系的生育关口，无路可走的枚竹必须借助前夫来实现亲体受孕，无论在前夫妻之间还是现夫妻之间，这一举措的巨大波澜实在难以平息，当事人都不能面对这一现实，却又只能正对这一现实。一系列的行为表现都进入谨小慎微、左右差池不得的境地中。影片细细展示了这一关口的艰难:从枚竹和肖路驱车前往实现"生育计划"的处所的曲折路途，到室内他们破除心障好不容易完成的细节过程中，我们仿佛看到漫长的心路历程。中国电影艺术第一次触及这一人生难题，无疑是艰难无比却又是值得珍重的，因为在这样一个具有少见难度的命题面前，艺术的严肃令人敬重。

　　破解多重关系纠葛的心理难题是艺术精神魅力体现的关键。我们第一次看到面对巨大情感心理难题时中年夫妻的多重尴尬。枚竹需要跨过女性生理心理贞洁的长路，肖路需要破解男性道德心理的障碍，老谢更要闯过巨大的心理承受力的关口。而枚竹最为艰难－－她的母爱驱使她采取主动性行动，生理耻辱和心理无爱的感受则让她趔趄难行，而唯恐丈夫老谢无法忍受压力更使她"左右"为难。她瘦弱的身躯和蹙眉的镜头包含了一点一滴的愁苦心思，她身上的悲喜交加的苦楚令人生怜更令人敬重。何止是她？木讷的老谢的心理苦楚和情感痛苦也是无以复加的－－他对于孩子的疼爱需要容忍生育，对于妻子的拥有则排斥生育。在他的心底，更多了困兽般的绝望感。老谢的爱的宽容和强韧的耐性具有深深的震撼力。至于肖路则是尴尬和困惑交加的微妙感觉－－为孩子再育是本分，应该义不容辞，与前妻亲近却是难掩的麻烦，考虑道德显然畏惧再三，考虑现在之妻几乎就是恐惧。他的左右难择就是一个现代西西弗的难题。肖路的神情把一个分身乏术的男性筋疲力尽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动人情感从影片细节中渗透着，而最后的感动就是合力的内在精神:奇异关系造就的怀孕成功，在众人迈过心理负重之后，女儿获得了拯救的希望，我们看到人类情感超越道德和俗念后大爱无垠的境界。难以言说的《左右》给了我们悲剧般的莫名感动，而超出常态经验的精神情感，正是《左右》给予我们的宝贵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