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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色易守

  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从印度珠宝店里出来。不知为何,天地都变得苍白,好像阳光太强了的样子,“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一切都不相干了。她盲目地要叫一部三轮车离开,身影映在玻璃橱窗里,走过去,一只假的白狐狸,然后还有皮草大衣和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头美人,看到这里是真正感动起来。

李安一丝不苟地复制了张爱玲书中的描写:先是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色戒》张爱玲写了三十年,这街道橱窗的旧时情景应该也在心中萦绕了三十年——在上海时她家就在“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旁,再也回不去的旧世界,有赖李安,在银幕上重新活了一次。

  是大手笔,也是有底气,将张爱玲笔下的上海一一再现。不是车墩那种假模假式粗制滥造的浮华想像。李安的上海1942,活人冷漠地与死人共存,南市的中国人和租界的外国人一样天天领米领面包。汪伪政府官员的太太们“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不露声色地显示权势和金钱;易先生的办公室里日本国旗与青天白日旗并排,当中是国父照片。一切都暧昧混沌。

  易先生也瘦也白,不算太矮小,面孔更是一等一的好,迷倒全中国妇女。他本该是个矮小的男人,“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但这样观众大概就会受不了。王佳芝原应是个波霸,并且“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无奈胸大就有无脑嫌疑,所以演员还是瘦的,但真的有一张“秀丽的六角脸”,眼睛水汪汪,娇艳欲滴的两片唇。做女学生的时候清纯可人,落魄的时候面色灰黄,但一套上“麦太太”的身份,她就活过来了。易太太还不太老,也没怎么发福,也许是因为演员的关系,像王娇蕊再嫁,有点活泼,会说笑话发嗲,怪老公不买十几克拉的钻戒给她,轻轻捅他一肘子。

  凡是书里提到的,都一式一样描下来,王佳芝的“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易家的“土黄厚呢窗帘”,甚至那颗六克拉粉红钻石——看书的时候想像的是一张麻将牌,电影里美轮美奂到影院发出一阵惊呼。编剧王蕙玲说她的工作是把小说像拆零件一样拆开来,一一编号,然后再装回去。顺序和小说没大变,只是已不是张爱玲的《色戒》。

  情难戒

  王佳芝有没有爱过易先生?易先生有没有爱上王佳芝?看书看戏的人总觉得要讨个说法。她是正他是邪,向来邪不胜正,她却放过他,还为此赔上了性命,总要有个原因。张爱玲说,也许这是个误解,印度珠宝店里,王佳芝苦苦思索性与爱是什么,看到灯下易先生的脸,“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心中轰然一声,觉得他是真爱她的,就此万劫不复。她觉得他爱她,他却当她是“欢场女子”,亲手下令杀了她,自己人届中年忽又飞来这样一场英雄美人的戏码,于是暗暗得意。

  张爱玲的王佳芝真的胸大无脑,易先生阴冷无情,两个一样十分自恋,居然凑出一台传奇。

  是的,他们都爱演戏。王佳芝享受灯光与观众,赌上性命担当美人计女主角。李安的王佳芝也一样票戏票上瘾,不过不止为虚荣。她是被父亲遗弃的女儿,在舅妈家里寄人篱下,唯有在舞台上,才光彩夺目,享受群众山呼海啸。于是为爱国,她迅速变身麦太太,愈演愈自然,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时方知是一晌贪欢。

  李安的王佳芝临死前面孔无风无雨,平静坚毅。不是视死如归,只因她已得到感情。李安是儒家,温柔敦厚,亦讲“恕”,他对这双乱世儿女,终究是慈悲的。

  内地版看不到床戏,无法求得如何从阴道通到女人的心。然而最好的那场戏并没有被删掉。易先生与王佳芝约在虹口的日本居酒屋见面,一个大房间里杯盘狼藉,他刚刚经历不愉快的谈话,自嘲最懂做“老娼妓”。她在进来的时候亦被日本人认作妓女。于是她为他唱《天涯歌女》,做着歌女的手势,有点可笑的,又来到他面前,劝君更尽一杯酒,易先生的脸上有温柔怜惜也有悲哀,甚至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一对假惺惺的男女,上床前一个还在学电影抛媚眼卖大腿,一个则把七十六号的刑求都搬过来,然而在这戏中戏里,他们反而有了真心。这是一个乱世,易先生知道日本人不能长久,王佳芝也不晓得任务能不能完成,他们都看不到未来,只能求在对方的肉体中发现自己还活着。天大地大,茫茫人海,也只有这一个身体了。这间小小的和室是李安给他们的一艘诺亚方舟,漂在满是日本人的地方,他们在将自己代入歌曲中“小妹妹”和“郎”时,在充满仪式感的动作中,终于卸下伪装,还原到有情男女。

  无情翻作有情,这改动算不算背离原作?然而李安的这个改动绝不让人讨厌。也许因为我们是儒教中国,也或许是害怕绝望。情比色难戒太多。

  最后去拿粉红钻戒,那戒指太漂亮,让人目眩神迷,于是许多人就说王佳芝是被六克拉收买的。这女人身为爱国女青年,却对汉奸怀着妇人之仁,甚至有爱他的嫌疑,连累其他爱国同志也牺牲,分明是天杀的淫妇坏女人,民族主义教育受得太好的现代爱国男青年们不免自动觉得她必定贪恋富贵。然而女人们才能了解,她看到那戒指确实有些喘粗气,心乱如麻,戴在手上撸了两下也没撸下来,是心慌,大概也有不舍得,胡乱说不想戴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在街上走,兵荒马乱的世道中,易先生微微低下头来,凑近她,面上真的有了温柔怜惜,不再是她的误解,轻轻说你和我在一起。这句话才是能让她心中“轰然一声”的。她曾为爱国牺牲了自己的贞操,放弃了自我,周围人利用她却也鄙视她的“脏”,然而在这里,她的性与爱都有了着落。易先生与麦太太,曾经只有“色”与“戒心”,在情欲拉扯中疯狂争夺控制权,而后这“色”中有了“情”,“戒心”成为能示于人前(虽然不能为人所知)的“情戒”,她的身与心再次统一,这乱世成全了她做一个女人。

  行动失败后,她叫了部三轮车回去,回的是易先生帮她置下的公寓。三轮车和书上写的一样,插着支小小风车,年轻的车夫不晓得在高兴些什么。没走两步,封锁了,警察说着《道路以目》中的句子,“看医生是可以的;烧饭是不可以的”,王佳芝恍恍惚惚,那个瞬间叫人想起的,却是《金锁记》中七巧打跑了姜季泽后,在窗帘后看他离去: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 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约王佳芝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梦,或者是梦中套着梦。只是“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

(责任编辑:张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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