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斯复手记-旷世爱情传奇《长生殿》的故事

　　中国昆剧舞台上正孕育着一个重大事件：2007年5月29日将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隆重上演全本《长生殿》，此为这部剧作问世300年第一次在现代舞台上的全貌呈现。由上海昆剧团、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唐斯复工作室、上海兰心大戏院联合制作。

　　缘起

　　中国是戏剧大国，起源600年的昆剧为百戏之祖，又被誉为中国古典戏剧中的“美人”，集文学、戏剧、表演、音乐、舞蹈、美术之精华，滋养了诸多剧种的成长。昆剧曾经有过“家歌户唱寻常事，三岁孩子学戏文”；“千人同唱曲，声如潮涌,山如雷动”的鼎盛时期。但是，自清代末年朝政衰败、社会文风下降，通俗的京剧和一些地方剧种趋向成熟、走近百姓，昆剧开始衰落，一路坎坷、萧条、寂寞的景象，留在戏剧历史和人们的记忆中。1949年，昆剧濒临消亡。20世纪50年代一出《十五贯》救活了昆剧，培养新人迫在眉睫，从南到北纷纷办起资深艺人亲授的学员班，经过数年努力，涌现了富有朝气的昆剧艺术继承人的队伍。但是，好景不长，“文革”狂潮席卷而来，昆剧首当其冲遭遇灭顶之灾。1978年，待各地昆剧团恢复时，当年的昆剧新人已进入中年，重新艰难起步……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中国昆剧被评定为“人类非物质（口头）遗产代表作”第一批的第一名，这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荣耀！昆剧开始进入社会生活的视线。2004年3月3日——9日，党和国家领导人胡锦涛、温家宝、陈至立、李长春、孙家正等相继批示：“昆剧在文学、戏剧、艺术上有着重要的价值，应该采取抢救、保护和扶持的措施”，并设立“国家昆曲艺术抢救、保护和扶持工程”，给予专项拨款的支持。由此，一出出昆剧新剧目登上舞台，有新编历史剧，有新演传统戏，透露出春的气息。但是，昆剧还是没有能力从低谷中脱身，因为，生存环境没有得到根本改善，上海1770万市民中，只有2000位昆剧观众，昆剧依然被冷落。21世纪赋予昆剧自救的使命，如何改变昆剧演出量少、无序、观众面窄的现状，我们认为，需要设计一个大动作将昆剧推向观众，让人们近距离欣赏昆剧的典雅和美丽，拥有新观众、古老的昆剧才有希望。蔡正仁、叶恒峰、王经博和我，历来志同道合，心中洋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从2001年冬季开始，反复酝酿、筹划……起初的日日夜夜，亢奋和沉思、畏惧和勇气交织在一起，如同身处一场大战的前夕，渐渐地形成在昆剧专用剧场观看全本（50折）《长生殿》的构想。友人笑言：又想入非非。我答：与想入非非相对应的是中国文化的体面。

　　目标

　　吸引观众、特别是吸引青年观众和海外观众，一定要制作一个具有冲击力和吸引力的昆剧剧目，要够得上是具有重大文化新闻特质的剧目。我们毅然选择全本《长生殿》，舍此再无其他。关于唐皇李隆基和妃子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千余年被人们褒贬不绝，早已家喻户晓。我们为什麽还要选择《长生殿》？因为这是明清传奇的经典和代表作（明清两代将无奇不传的昆剧故事称为“传奇”）。清代洪昇的剧本，在历来数个同类题材剧本中文学性最强，描写帝妃爱情的格调最可取。洪昇是明末清初的文人，终生不得志，心怀改朝换代的失落和愤懑，他借男女之情抒发国家兴亡之感。帝妃爱情发生在安史之乱社会动荡的大背景下，剧中的政治和爱情这样两条线在各自的轨道上延伸，关键时刻相互交叉、碰撞，带来的后果是社稷沦丧、生离死别、叛逆覆灭……这部《长生殿》有厚重的历史感；作者笔下的人物在地下、人间、天上自由行走，人、鬼、仙倾情交谈，因为真爱，生死无界，作者的想象力，彰显出《长生殿》超凡脱俗的戏剧性；戏中的群众场面，不论风趣幽默，还是生命遭涂炭，均透露出能与现代观众共鸣的人文意韵。

　　全本《长生殿》确是昆剧舞台上常演的剧目，而且使用的也是洪昇的版本，但是，演得最多的是50折中的10折，近年苏州昆剧团演出的全本《长生殿》（上中下）是其中的27折。今天，我们演的几乎是全部！只有这样，才能领略传奇经典的全貌风采。全本《长生殿》的演出剧本整理采用章回体小说的形式，是连台本戏，悬念丛生，符合现代人观看连续剧的习惯。演出剧本分为4本：《钗盒情定》、《霓裳羽衣》、《马嵬惊变》、《月宫重圆》，累计10小时。故事既连贯又可独立成章，观众看任何一本，均能领略全本精华的一斑。都说今天的社会生活节奏快，很少会有观众踏下心来一本本连续观看。2006年秋冬之交剧组试演了第一、二本，据观察，约有70%的观众连续看了两本，而且期待第三、四本的演出。一位年轻观众这样说：

　　这是一场繁华的爱情。

　　赐浴、乞巧、谱霓裳、舞翠盘，沉溺、沉醉、沉湎。

　　这是一场争斗的爱情。

　　后宫三千，嫉妒、吵闹、争宠、吃醋，与情相关。

　　这场爱情，不仅关乎爱情

　　马嵬惊变安史之乱，生死一命悬。

　　这场爱情，是梦回唐朝的驿站。

　　在年轻观众心目中，全本《长生殿》是与年轻人相通的。

　　全本《长生殿》好似一辆车，承载的任务很多：设立具有阵地意义的专用剧场，使观众和演出场地建立起紧密的联系，著名剧目和著名剧场形成著名品牌；制定严格的演出季计划，使昆剧演出渐渐走向规范化管理的轨道；开拓宣传推广新局面，使昆剧具有时尚色彩，为昆剧真正进入市场作舆论准备；以剧目推动剧团体制改革，尝试组建多元化的经营性实体；排演全本《长生殿》是一次培养新人的练兵，将年轻人推上昆剧舞台的中心……我们相信，有政府的扶持，调动昆剧工作者的智慧、胆识和行动，经过努力，昆剧自救的曙光是有可能出现的。

　　排演《长生殿》是漫长的历程。2002年开春着手整理演出剧本时，在北京，我一个人，冷清、寂寞。2005年12月18日在上海举行新闻发布会，一声开场锣，三对演员绚丽登场，令人眼迷心醉，席间黑压压的、来了很多人。2005年12月20日正式建组开排，上海昆剧团百人队伍倾情投入，跨三个年度、完成四部戏的工作量。终于，黝黑的隧道前面出现亮光，我们的跋涉快到终点了！

　　翱翔

　　中国昆剧的创作传统是“重文”和“重戏”，以精湛的演技（含唱腔）演绎精美的文本，正如大鹏煽动双翼，在舞台空间翱翔。《长生殿》作者洪昇有很深的诗辞歌赋造诣，读他的文本，不时会感慨人间竟有如此的美文！合上书，又会翘首凝思。“问古今情场，谁个真心到底？”这是剧本的开场白，也是超越时空和地域的人世间的普遍拷问，作者以50折的浩瀚篇幅引导世人，接受他笔下唐明皇和杨贵妃以忠贞爱情作出的答案。《长生殿》中男女主人公的帝王和贵妃的身份被作者淡化了，在真情面前退到次要地位。唐明皇不是其他剧本中所写的夺太子妃、好色误国的荒淫皇帝，而是个多情的男人；杨贵妃也不是野史中描述的与安禄山暧昧的误国红颜，而是个专情的无比美丽的女子。剧本原作者修改了历史上约定俗成的人物形象，按照自己的爱情理想，将唐明皇和杨贵妃塑造成为“古今情场真心到底的人”。因为唐明皇的多情，又拥有后宫三千佳丽，他身处移情别恋的生活环境；因为杨贵妃专情，她决不允许其他女人夺了皇上对自己的宠爱，于是一次又一次地与皇上发生冲突；他们之间不断出现矛盾，又不断平息矛盾，爱情的线索一节节推进，到了第三本戏的“密誓”一折，出现“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生生世世共为夫妻，永不相离”之名句。政治线上的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的关系几番较量和演变，构成了剧本矛盾推进的第二股动力。当这两条线索短兵相接时，激发出“埋玉”一折，断送了杨贵妃的性命！本人的演出剧本整理创作，就是将原剧本的矛盾冲突尽可能地突显出来，赋予人物积极的行动，并将行动贯穿为不断深化的链条，由此，戏剧的可看性随之增强。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开场白“传概”一折，原剧本在提出“问古今情场，谁个真心到底？”之后，说书人接着有一大段唱词，将事后的情节做提前交代，这对于第一次观看昆剧《长生殿》、对这个历史故事和人物不甚了解的观众来说，就听不懂了，会立即产生看戏的心理障碍，“昆剧是看不懂的”而退场。为了吸引观众的兴趣，我们首先要让他们听得懂，将“唱词”改成“念白”：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话说天宝年间，唐皇李隆基、妃子杨玉环，生死同心，终成连理。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为情至。而今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演唱传奇《长生殿》。

　　诸位看官请看第一本《钗盒情定》——

　　由此，观众被顺畅地带进1300年前的唐皇宫内，去走一走、看一看、感受古人的喜怒哀乐、生死轮回。这一切都浸润在柔曼纤巧、婉娈（意为美好）其声、綺丽华艳的昆剧表演艺术之中。

　　将50折戏归纳为10小时完成演出的四个文本，是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谨慎细心地做剪裁、调整、梳理的工作。每一本的铺陈都要有起承转合，有重点场次，有精彩唱段，有戏剧悬念，文武戏兼顾。四本戏的布局要匀称，要有戏剧情节的衔接，要有每一个人物发展的清晰脉络，尤其在第四本戏中为每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划上句号。本人曾就读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还能胜任调整剧本结构，但是，取舍昆剧曲牌体的唱词，需高人指点，顾兆琳先生的鼎力相助，令我感激和钦佩。

　　确定了文本，便进入“人类非物质（口头）遗产代表作”的精髓——表演的创作。有评论家这样说：上海昆剧团排演全本《长生殿》是队伍综合实力的体现，观众感受到剧组对昆剧艺术有如宗教般的虔诚。强大的演员阵容和各行当演员的高超技艺，正是上海昆剧团的所长。遗产存活在演员身上的表演之中，有表演则遗产存，表演消失而遗产亡。昆剧历经磨难没有湮灭的原因，在于精湛的表演艺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代代相传，香烟永续。展示精湛的演技和传承技艺，是排演全本《长生殿》的又一个使命。师生同台同角，南北演员联袂，四本戏由三组半演员分别扮演男女主人公（第三、四本唐明皇均由蔡正仁扮演），这是多麽壮观的阵容！只有上海昆剧团如此的富有！《长生殿》确实是昆剧舞台上常演的剧目（折子或单本），但是，全本《长生殿》是一出全新概念的戏，要让观众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关键在于舞台设计的风格和第一本扮演杨贵妃的演员，是令观众感到陌生的、又是能叫好的。舞台设计师们在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兰心大戏院舞台上，重造了具有唐代皇宫气势的大环境，并为体现昆剧氛围留有自由的空间，在视觉上非常美，甚至有评论认为：我们看到舞台上诸多的国际元素。剧组邀请北方昆剧院台柱子魏春荣扮演第一本杨贵妃——她背对观众款款出场，当转身“回眸一笑”时，剧场里一阵惊叹：“啊，六宫粉黛无颜色”！她游弋在昆剧艺术之水中20年，是一位成熟、有创造能力的演员。在巴黎，她上场曾引起观众骚动，翻译给院长递来的纸条上写道：艺术节主席说这个女演员太美了！她的合作者是上海昆剧团的后起之秀张军，在演艺圈十分活跃，他的可贵之处是不断自我鞭策、寻找人生定位：以后，人们只能在昆剧舞台上看到我。张军和他的同窗黎安、沈昳丽、余彬、吴双等年轻亮丽、艺术上各有所长，已成为上海昆剧团的中坚力量，在观众中他们走的是“青春偶像”路线，这样可能会为昆剧带来“追星”的现代观众群。蔡正仁、张静娴、计镇华是俞振飞大师和“传”子辈艺人亲授的表演艺术家，他们承上启下、发挥领军示范作用。蔡正仁素有“活唐明皇”之称，他学艺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沈先生为他开蒙而“教会”，再从舞台上俞先生那里“看会”，自己在师长的指点下“演会”，几十年磨砺、可谓炉火纯青。张静娴是“梅花奖”二度获得者，是戏剧舞台上的佼佼者。计镇华有“昆剧第一老生”的美誉，他的艺术完美来源于勤奋好学，为了解决演唱高音时的缺陷，他向姚士达先生学习声乐从1977年坚持到今天！

　　全本《长生殿》的故事一时半刻讲不完，还是敬请诸位看官进上海兰心大戏院看戏吧。

　　（作者为剧组策划人、出品人、制作人集体中一员，演出剧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