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雷在天上、雨在地上、痛在心上

　　近日，上海兰心大戏院上演话剧《雷雨》，这是上海戏剧学院青年艺术剧院最新复排的一出《雷雨》。

　　我看了，之后很想保持沉默，却不被允许。我知道，想偷懒是不行的。

　　1月20日，上海下着细雨，这在北京的冬天几乎是不可能的。北京一切因无雨而干燥，就连人心也似乎是干燥的。

　　我是逛完了陕西南路才步行来到兰心大戏院的。我手里很不方便地拿着3把新买来的雨伞，身为不雨的北京的居民，我买伞，基本是用来看的。一把纯红，一把七彩，一把卡通，都好看极了。

　　但在上海，我带着3把伞走进兰心大戏院看话剧《雷雨》不知不觉间有了某种象征意义。伞可以用来挡雨，但“雷雨”是挡不住的。

　　千里迢迢来上海看《雷雨》是因为两个人，一个是伟大的剧作家曹禺，一个是新锐导演王延松。

　　我喜欢曹禺，首先是因为他写了《雷雨》，我从没有从另一出中国话剧中获得过话剧《雷雨》给予我的强烈的震撼，尽管我初次看《雷雨》距今已经很多年，而至今我仍然可能会在《雷雨》中懵懂。我看重王延松，是因为他在开创了中国演剧神话的大型歌舞剧《搭错车》之后就再也没有像那时那样火爆过，我从不拿火爆与否作为判断价值的标准。而我记得多年以后他的《白门柳》曾引起过我评论的兴趣。之后，他每有动作都通知我，而我对他关注不多。他因此曾经想要批评我，我不答应。并不是持续关注才叫关注。

　　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我宁愿看见经典复排，而不愿意看见胡乱原创。我以为可以成长新的经典的原创话剧真的不多。眼下，话剧界、文化界正要掀起纪念中国话剧100年活动，我觉得理所应当，但是，不希望纪念活动走过场。纪念要生出新的意义。我以为复排《雷雨》有可能会产生新的意义。

　　王延松主观上决意要赋予《雷雨》以全新的诠释，这从他的导演阐述中可以看得分明，然而，我对此存有疑义，我“主观地”认为《雷雨》无法全新。

　　《雷雨》之经典在于伟大的戏剧冲突，我清晰地记得那些精彩的对话怎样一步步将人推向深渊，将爱抛入死海。人在人间，皆有疼痛，但在《雷雨》之中，有的是不能承受之痛。因此，想重看，却不忍再次被刺痛。可是，就像犯了毒瘾一样，又看。作为观者，那疼痛至少会比导演者、表演者轻。

　　故事仍然发生在周公馆。王延松的“全新”是从周公馆开始的。

　　开头是倒叙。这时候周公馆已经是一家医院。在那个著名的悲伤的夜晚，当人命在雷雨交加之际连环消失之后，周公馆被卖给一家医院，这据说是曹禺先生曾经交代过的。王延松是从寻找曹禺青年时代的心灵轨迹开始对《雷雨》进行全新探索的。在王延松手下，《雷雨》就是从医院开始的，这时候周朴园面对的是疯了的繁漪和痴了的鲁妈。对《雷雨》没有经验的年轻观众必然跟随王延松对故事进行追问，有经验的观众则会把追问放在看王延松如何交代故事上。

王延松导演全新解读版《雷雨》

全新解读版《雷雨》：宋忆宁饰鲁妈 佟瑞欣饰周萍 陈蓉饰四凤

全新解读版《雷雨》：徐幸饰繁漪

　　兰心大戏院布置好的周公馆连带着交代了周公馆周边的环境——在周公馆的附近是一座教堂。王延松的默契搭档王履玮和他的伙伴以富有创意的舞美设计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对客观环境的营造，独特的意境亦由此展开。

　　教堂当然可以引出唱诗班。唱诗班是王延松重要的发现，他们代替导演走上了舞台，也好像是曹禺先生的灵魂再现。它自由地吟唱着，既是叙述者、抒情者，也是旁观者。唱诗的文本是曹禺1928年发表的一首名为《南开双周》的诗作：不久长，不久长，乌黑的深夜隐伏，黑矮的精灵儿恍恍，你追逐在我身后，啾啾在我身旁。啊，父啊，不久我将冷硬硬地睡在衰草里呦，我的灵儿永在深林间为你歌唱……王延松请作曲家金复载对巴赫的复调式音乐进行了崭新的结构，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系的学生则组成唱诗班的成员。悲伤的音乐像幽灵一样在舞台空间纵横游走，给观众施加了浓重的心理压力——你不得不融化在《雷雨》中。也许可以这样说，王延松的全新阐释是通过唱诗班的加入而完成的。当然，作为手段，它多数情况下实现了它的目的，但有时候它的出现也阻碍了《雷雨》的轰鸣。其实只要有雷雨，有人物注定要死在那种关系中，死在那个夜晚，什么解释也不需要了。

　　繁漪是《雷雨》中最著名的人物，是曹禺对中国戏剧卓越的贡献，也是考验每一个有志向的女演员的必然的角色。上海戏剧学院青年艺术剧院清醒地特邀了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国家一级演员徐幸。“一级”关乎功底，没有足够的功底，没法演繁漪。演一个繁漪得消耗一个演员多少心力和体力？可以想见。一个很好的说明是，即使她演得很成功，她也无法在谢幕时展开笑容，因为她还在戏中。还有周萍，这样一个戏剧男人综合了多少现实男人矛盾、迷乱的情愫？当繁漪不敌四凤跪倒在周萍脚下苦苦求爱时，爱情是绝顶卑微了还是空前纯粹了，真是说不清。演员佟瑞欣从走上舞台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周萍，他的眼中始终挂着心底的泪珠，可以看出，导演王延松对他既同情又唾弃。我想，如果有可能，导演甚至想删除鲁大海这个人物，因为，鲁大海的“阶级”象征会减弱王延松对“人性”的挖掘。曹禺已经十分“人性”了，这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剧作家而言，堪称奇迹；对于今天的导演来说，却是一种防碍。与传统的《雷雨》不同，周朴园很多时候坐在舞台的一角，活着，如同死了，却不得不见证自家的悲剧。当继承和发展了母亲的命运的四凤与《雷雨》中唯一无辜的周冲在雷雨中丧命、周萍以自毙弃命时，王延松让祸端的“元首”周朴园与他的两个女人并排端坐在舞台前沿，讲述自己的命运。鲁妈说：人心靠不住。这是曹禺在全本《雷雨》中给她设计的一句台词，在以往的演出中没有被使用过。王延松为每一出戏做细致功课的态度超乎常人，我时常纳闷他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

　　王延松说，我要人们通过死亡看见重生，我则再一次看见了死亡。当然，我看到了重生的《雷雨》。王延松带领上海戏剧学院青年艺术剧院重温了《雷雨》，他们还想让北京的观众复习一下“人性”，从而使《雷雨》成为中国话剧百年的不可或缺的笔墨。

　　我在北京等待《雷雨》，同时期盼北京下场冬雨。我急于让我美丽的伞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