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拿王朔做一个参照,80年代,他扮演了一个叛逆或玩世不恭的角色,向传统文学或文化发出讥笑,然后用独具魅力的口语将严肃的文学、文化消解成一摊烂泥。
主笔◎王小峰
王朔在1999年写过一篇长篇大论《我看大众文化、港台文化及其他》,那时候关于大众文化的学术书籍还凤毛麟角,中国的大众文化还处在无头苍蝇的自生自灭状态。王朔这篇身临其境的创造、感受大众文化的论述远比后来国内一些学者“高屋建瓴”般的盲人摸象的著述更有价值得多,因为这是一种体验式论述。
事实上,大众文化是一直存在的,只是商业化程度的高低问题。如果抛开商业化标准,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大众文化。而令王朔感到新奇的是,大众文化居然还能从文化中再次剥离出来,因为他经历的正好是文化与大众文化剥离的阶段,在此之前,大众文化还没有变成人们认知的概念。也就是从90年代开始,中国有了商业色彩的大众文化。它跟过去处在所有文化状态上的大众文化不同,它不是民众自发创造出来的,而是经过周密的商业运作制造出来的。
虽然时间过去了很多年,但至今中国的大众文化发展仍停留在一个胡来的阶段,这一点跟90年代初期并没有多大变化。
90年代以前的大众文化,是计划经济下的大众文化,它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不以商业目的创造文化。那时候创造文化的人不知道购买者需要什么,购买者也没有对制造者提出什么要求,它所形成的消费关系完全是出于人之常情和瞎猫撞死耗子。大概也就是其实本没有什么大众文化,喜欢的人多了,也便形成了大众文化。甚至,人们在消费大众文化的时候都带着崇高的目的,它是心灵的愿望,而不是被挑逗起来的欲望。比如,那时候去听一首歌,完全是出于心理上想听,然后才去听。现在是把你骚扰得无处躲藏之后,你不得不听,而且还觉得特喜欢。
以上个世纪80年代为例,现在回过头来看,很多大众文化都是在人们似懂非懂下创造出来的。正如王朔所说,无知者无畏,它形成的消费关系更像本能。比如流行歌手张蔷,她出过十几盒卡带,每盒卡带销量都上百万,她曾经因为卡带销量超过2000万而被美国《时代》周刊报道。像这样一个歌手,如果在今天,早就成为媒体追逐的目标和公共人物,可是在当时,除了你能在卡带的封面上看到她的形象,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她的照片。没有媒体报道她,没有电视台请她上电视,也没有走穴演出,但是她的卡带就是不停地在卖。如果你真的研究“张蔷现象”,会发现,80年代这个重要的大众文化现象,它发生的动机仅仅是一个商人很朴素的生意原理:因为他们觉得张蔷的磁带好卖,就不停地给她出版,至于为什么好卖,什么人在听,都不是他们关心的。所以商人无知无畏地一口气能给她出版十几盒卡带。
同样,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的演变过程,也带着懵懵懂懂的状态,当初只是想到过年的时候该做一台好节目给电视观众看,随着观众反应的热烈和电视日趋普及,它从懵懂逐渐转入商业,从这个发展轨迹你就越来越能看出它的商业轨迹,它开始有计划、大规模、人为地制造一种伪民俗的庸俗,而随着这种意识的不断加强,“春晚”变得越来越不堪入目。
80年代的电影,《小街》、《牧马人》、《人到中年》、《少林寺》、《芙蓉镇》、《高山下的花环》……还能让你耐心地去跟着电影人一起为艺术探索,比如《小街》,它的结尾就要给你设计好几种结果,然后导演诚恳地给你一个想象和感动的空间,让你走出电影院后久久难忘。要是搁现在,不就是拍一个续集的事儿吗。更“令人发指”的是,当时北京和八一电影制片厂同时拍摄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由于许茂女儿太多,所以这两部电影几乎囊括了当时活跃在电影战线上的所有美女。这要在今天,就是犯了商业的大忌。可在当时,人们看得津津乐道,两部电影都看,看完了还要做出比较。
那时候的大众文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都像孙悟空出世,都是横着迸出来的,突然蹦出个崔健,突然蹦出个王朔,突然蹦出个汪国真……而且今天看来还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看上去这些当年的文化人物都跟前后文化没什么关系。80年代的大众文化只要对了消费者的路子,肯定是大卖,这酒要是好了,你这巷子哪怕是九曲回肠,他也能钻进去。不像现在,好东西你就是白送他他都起疑心——你想干吗?从某一方面讲,今天的商业文化让人们对文化的判断变成了对商品真假的判断。
80年代,我们是刚刚开放,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没见过,瞧什么都新鲜。1981年,内地引进的第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让人们看得如醉如痴,但同时人们非常不习惯剧中人物的打扮和对白,甚至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部电视剧拍的跟史实完全没关系却大受欢迎。之后,随着《上海滩》、《射雕英雄传》、《血疑》、《加里森敢死队》、《阿信》、《卞卡》等海外电视剧的播出,人们才有点醒悟,敢情这东西也可以胡编乱造,而不是像拍《红楼梦》一样,你稍微跟原著有点出入,就会招来一批红学家和红学友的抨击。那时候,我们都特真诚。
我们就这点真诚,在不经意间被外来的大众文化击得粉碎。90年代是个转折点,市场经济逼迫着文化艺术的创作者必须适应市场和商业操作,靠市场来求生存。在经过几年的转型和阵痛,人们逐渐适应了市场经济下的大众文化制造,文化也好,艺术也罢,在市场面前都接二连三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大众文化真的出现了。
当年王朔在写《我看大众文化、港台文化及其他》时,他对大众文化的接受还是有点矛盾心理的,一方面他很鄙视港台的沙漠文化,另一方面他又很想投入操作这种文化的背后商业动机中。换言之,他想当婊子,但是他希望别人看到的还是他的淑女状。其实他这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是还端着文人的架子,另一方面他身处其中,尚未看到大众文化的实质。商业的力量可以把它认为的任何高尚的东西碾得粉碎,他没有想到,后来的电影还可以拍成《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样,后来的文学还可以抄成郭敬明这样,后来的歌曲还可以写成《老鼠爱大米》这样,后来的电视还可以弄成“超女”这样,后来的名人还可以变成公众消费的产品这样……大众文化从那个无知者无畏的懵懂年代,进入到物质者无所谓的赤裸年代。王朔当年自诩的无耻,甚至都不如现在一个在网络上贴照片自恋的网民。
如果我们拿王朔做一个参照,80年代,他扮演了一个叛逆或玩世不恭的角色,向传统文学或文化发出了讥笑,然后,他用独具魅力的口语将严肃的文学、文化消解成一摊烂泥。痞子、流氓的头衔都戴在了他的头上。他是文化领域里最低俗的人,并且是低级趣味人堆里最有文化的人,他正好卡在一个临界点上。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朔还是那个王朔,今天再把他扔进大众文化堆里,他就是一阳春白雪。
今天的大众文化仍然是乱的,仍然没有一个规则,任何一个制造大众文化的行业都没有形成一套科学完善的体系,人们用最大的胆子胡来仅仅是为了探到它所能达到的底线,以达到利益最大化。对物质的追逐者,没有精神的支撑,他什么都无所谓,脸面、贞操、公德、诚实、善良……统统都可以抛向九霄云外,然后在中国制造一种前所未有的、让王朔都自叹弗如的大众文化。王朔面对严肃的文化,也不过仅仅解开了皮带,今天的大众文化制造者们还没等你看清楚什么模样就脱光登场了。
80年代的大众文化是一个个体制造群体效应的大众文化,今天的大众文化是无数个个体制造的群体效应的大众文化,它看上去真的大众了,但也确实没文化了。如果王朔当年脖子一歪,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我是流氓我怕谁啊”,现在,大众们在异口同声地说“我是弱智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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