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财富圈TIDE》11月刊】
贾樟柯(贾樟柯新闻,贾樟柯说吧)的《三峡好人》从1900多部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夺得了63届威尼斯电影节最高荣誉金狮奖,这是2000年以来,亚洲电影作品在国际三大电影节上获得的最好成绩。
从威尼斯回来,贾樟柯便开始忙于一些事务性的应酬和聚会,包括诸多媒体的访问,不厌其烦地将相同的话一遍遍重复。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维持着和媒体貌似亲近实则疏离的关系,面对越来越多的采访者,仍保持一如既往的耐心和真诚,却又无法掩饰作为一个天才导演的自我、自尊和自负。
作为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贾樟柯电影已经变成小众文化的符号之一。他在国外得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奖,被《纽约时报》定义为当今时代最重要的电影导演之一。但他的八部作品,只有一部《世界》得以在国内公映,却票房惨淡,《三峡好人》能否在国内院线上映,目前看形势并不乐观。但却无法阻挡国际上各方投资汹涌而至,他的下一部作品将会是全明星阵容的《刺青时代》,投资逾3000万。这或者可以被称作这位DV导演向商业迈出最关键一步的转型之作。
任何一部电影都是要盈利的,都是商品,但是制作这部电影最初的动力是什么,很清楚。如果我们对这个问题还羞羞答答的,那就没意思了。
尽管已经被戴上了大师的高帽,但从外表看,他仍然像一个腼腆的文弱的学生,有一张永远不动声色的苍白的脸,让你很难猜测他的情绪。
事实上,他的情绪只在电影里宣泄,这正是他热爱电影的原始意义,也正是源于这种热爱,这个在汾阳小县城长大的年轻人创造了拍电影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不需要大的资金、庞大的摄制组、明星、条条框框的限制,从一台DV开始,进入另一个世界。
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贾樟柯是一个文化拓荒者,他由”个体经营“到跨国合作,并最终进入主流商业渠道的成长模式,为中国电影产业的发展打开了一扇窗户,提供了一个可资考察的经典案例。
他的第一部短片作品《小山回家》是凭借给别人当枪手编剧本挣的一点点稿费,加上同学从父亲单位借来的摄影器材,以及在录音系静坐跟老师抗争拿到的录音器材完成的拍摄,用他的话来讲,“除了精力和体力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但这部处女作为他赢得了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比赛金奖,让他有了可以和投资商谈判的资本,之后香港”胡同制作“提供的20万元资金,加上他从朋友公司找到的一些钱,让他拍摄《小武》的计划得以实现。
只用了30万元,21天完成拍摄的16mm电影《小武》创造了一个低成本电影的神话,仅1998年一年它就收获了6个国际奖项。法国《电影手册》评论这是一部摆脱了中国电影的常规,标志着中国电影复兴与活力的影片。这对于一个新人导演来讲,是至高的评价。
“《小武》完了之后,制片环境对我来说突然变了,很多投资人在我后边追。”
他的国际影响力让他再不用四处找钱,费尽唇舌地游说别人,香港、日本、法国、意大利等国的投资源源不断,北野武的公司更是一直保持和他的合作,他们给《站台》的投资已经达到500万。《站台》的成绩也辉煌,入围了戛纳电影,被《电影手册》评为2000年十佳电影。
但是从《世界》开始,贾樟柯就被很多质疑的声音包围,每天都要面对“向体制妥协”、“作品失去了原有的尖锐和攻击性”、“票房惨败”之类的舆论。
他一样心平气和,“其实我觉得《世界》的公映,只是意味着我回到中国的电影工业了,拆除了隔在我和观众之间的那堵墙。体制不是人的归宿,它是隔在导演和工业之间的东西。我现在积极地参与到这种工业中去,从私人感情而言,是不想被人忽略。”
他更认为《世界》是他拍的所有电影中最直接、最尖锐的,“前3部电影是通过人的遭遇而把现实带出来,那时候人和人之间还有一种信任;但《世界》则是将一个冷的现实直接呈现在观众面前,我觉得自己关于电影的想象一下子又打开了一扇门。”
虽然《世界》国内票房收入不足200万,但是按照发行方公布的数字,其在北美地区的版权就高达百万美元,国际销售在2004年的华语片中仅次于《十面埋伏》和《2046》。
“任何一部电影都是要盈利的,都是商品,但是制作这部电影最初的动力是什么,很清楚。如果我们对这个问题还羞羞答答的,那就没意思了。《世界》你知道我们的全球总收益有多少吗?相当于按票房算一亿两千万,有一些在中国号称挣多少钱的电影,可能在国外卖不到钱。电影是无国界的,没有哪个国家的电影收入只看国内市场,美国电影只看它国内的收入肯定惨了。所以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按总收益来说,我的电影不比他们任何一个差。我很自信,如果大家学会算电影的总收益的话,我一定排在国内导演前5位。你再算一下,现在《三峡好人》有25个国家买去了版权,如果每个国家按十万欧元算,那是多少?”
我觉得精神生活本身都是愉悦的,一个人看电影,可能哭半天,难过,都是愉悦的,也是一种释放,电影给观众带来最大的感觉是使他们觉得并不孤独。
《三峡好人》是贾樟柯在跟随画家刘晓东拍摄纪录片《东》的途中灵光一现,临时插拍的一部电影。其后两部片子都被威尼斯影展挑选为参赛片,《东》也获得了两项大奖:意大利纪录片协会奖和欧洲艺术中心奖。
事实上在奖项揭晓前,金狮的大热是好莱坞巨制《博比》,甚至国内的媒体也并不看好《三峡好人》,但最终,它凭借“真实”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影展的评委会主席凯瑟琳·德纳芙毫不吝啬地用“伟大的电影”来赞美《三峡好人》,“我们都认为它很特别,非常特别,它真实地表现了中国和中国人民,并避免了从政治角度来讲述故事,它确实是一部伟大的电影。”
《三峡好人》延续了贾樟柯电影的基本风格:耐心的长镜头,日常细节的呈现,对底层生活的关注,小人物的命运。
电影其实很简单,讲述了两个平行的故事:一个是关于矿工寻找女儿并与前妻复婚的故事,一个是关于年轻护士找寻丈夫并与之分手的故事。和前四部电影里人物被动和随波逐流的状态相比,《三峡好人》里的主角有了很强的行动能力,尽管遭遇困境也能很明确地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想表达的并不是寻找感情本身,我想拍的是这种新的中国人有了很强的自我意识,因为两人都是通过下决心来获得幸福和自由,特别是尊严。中国人从‘文革’结束到现在,逐渐寻找自我,懂得为自己去生活,懂得自己的感情世界这样一个独立性的时候,他们的行为能力也改变了,这是让我特别欣喜的有个地方。”
内地公映的遥遥无期,至少从经济上对贾樟柯来说并无影响。“但我当然希望内地观众都能够去看这部电影。”他也清楚,金狮奖只是承认了影片的艺术成就,对市场而言,并不会有多大的促动。
“现在国内的观众大部分进影院还是消费心态,觉得我掏了钱,你就得让我爽。只有比较少的观众是欣赏的心态。说实话,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车上,从三环、二环走的时候,你看到那些往来的人,大家那么忙,每个人脸上都有心事,匆匆忙忙在城市里奔波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去花钱看那个电影,太累了,其实自己是很灰心的,在中国这样一个经济情况里面,这样一个生活节奏里面,你要求那么多观众去看电影,特别是那么贵的票价,我觉得是有它的困难在里面。”
这也是他总结自己的电影总是陷入“墙内开花墙外香”这样一个怪圈的主要原因。
在欧洲,看电影是人们文化生活中最平常的一项内容。“我前一段时间去德国的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有一个美术馆,市民一直努力办马蒂斯的画展,结果今年举行了,我去那一天全是幼儿园小朋友,三层楼全是小孩,到处哭、闹,老师在里面,有现场上课,熙熙攘攘,我觉得那就是文化生活,我们可能经济情况以及整个国家状态刚刚有起色,逐渐有文化生活的习惯可能需要耐心。”
而随着经济的发展,精神生活也会因而变得非常重要,“我觉得精神生活本身都是愉悦的,一个人看电影,可能哭半天,难过,都是愉悦的,也是一种释放,愉快的电影可能给观众带来最大的感觉是使他们觉得并不孤独。”
“我的电影是我的表达,就跟说话和写作一样,只不过我用的是镜头。”这句话的结果便是,“我无法迁就任何人。”
访问的过程中,他大口抽烟,用一根根中南海消耗掉他内心的炽热,大量的沉默,然后突然的笑,嘲讽自己抑或世界,谈话重新开始,一遍一遍。
他的世界是粗糙、贫瘠、残酷并且真实的生活,他剥去繁华让我们看到这些,以及尽管如此也不停止的生命,生命渴望的欢娱,一如眼前这个人,忍耐地等别人说完,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对于贾樟柯而言,从独立制片到吸引跨国投资,从即兴创作到融入一个工业系统,必然需要适应和妥协。但不管进入怎样的环境里拍电影,他一直不变的目的是实现自我,“我的电影是我的表达,就跟说话和写作一样,只不过我用的是镜头。”这句话的结果便是,“我无法迁就任何人。”
核心的自由,和形式上的改变与突破,是现时的贾樟柯正在寻找的平衡。就像他的下一部电影《刺青时代》,会听从投资商的建议,放弃他一贯选用非职业演员的固有模式,创建一个明星阵容。
“特别是这次会有英国、美国的资金,以前我的电影没有美国钱,美国制片进来之后,可能我们整个制作设计就会有很大的不一样,也是新的挑战,包括现在我们就设计是要用亚洲第一线的演员出演这个电影,怎么样又能够有中国人的可信的色彩,怎么样又有最好的阵容的组合,这些东西都是新的课题,我都在学。”
他并不认为这会限制了自己的创造力,“以前我的好处是特别即兴,说拍就拍,但可能很多题材不适合这样拍摄,《刺青时代》就适合另外一种方法,真的很严格的历史的考据,充分的剧本准备,充分的演员准备,很胸有成竹的拍摄。从事电影工作八年,我一直是独立制片,这是第一次动用公共资源,所以把钱花好应该比较困难。”
对贾樟柯来讲,电影没有大投资和小投资之分,只有合适的投资。“只要制作经费可以达到你的预期拍摄效果就行,投资不能追求数字本身,而是要追求这个作品的规模需要多少钱就去花多少钱。很多人觉得《刺青时代》的投资很大,其实这和电影本身有关系,它是一个年代戏,必须要还原1975年苏州的社会气氛。”
《刺青时代》敏感的黑帮题材,也将是贾樟柯和中国电影体制的再一次较量。
“中国电影需要突破题材的束缚,关心关注特定的年代,有一个可以自由言说的氛围,不能总停留在一个层面上。我之所以不停地尝试和挑战,就是希望可以增加中国电影的宽容度。不要让国产电影总挤在一个小的过道里,中国电影需要外延。”
作为“作者型导演”,贾樟柯的前几部作品都是自己的创作,但《刺青时代》却选用了苏童的同名小说来改编,对于他也是一次突破。“我看过小说之后有特别大的共鸣,那部分经验是我自己比较模糊,我1970年生人,1975、1976年有记忆,特别模糊,看了那部小说之后唤醒我自己的记忆。我不觉得它是一部怀旧的电影,包括我的《站台》也不是怀旧,当一个人面对过去时代的时候完全是想象,《站台》是对二十世纪80年代的想象,《刺青时代》将是我对二十世纪70年代的想象,它将不是什么记录,也不是纪实,也没有什么旧可怀,而是对那样一个重要的历史时间的想象。”
梦想和现实,贾樟柯正在寻找属于他的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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