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看《墨攻》,完全是冲着影片这奇怪的名字而去的。识墨子者当知,墨家主守,以攻为恶,认为一切主动性的攻伐均为不义。但影片的名字却为“墨攻”,也就是所谓的“墨子攻略”,这不由得让人奇怪,想来这本该是创作者想假以墨家为名,而诠释某种思想矛盾。就凭这,我的胃口还算是被吊得蛮高的。但观完此片后,我的心里确实觉得不是起先想象的那回事,影片给出的所有貌似墨家的思想观都很混乱,包括讲求“兼爱”的细节也都流于表形,最终所要谈的矛盾,不过仅只是一场似是而非的回马枪而已,更是以爱作为了这矛盾的简单理由。
影片讲明这是发生在公元前370年战国时期的事,赵国攻打燕国,而想借道攻陷梁城,一墨者救城为援,却令十万大军最终折兵五千而无功而返。早年也读过《战国策》,其中并没有关于此战的记载,而《吕氏春秋》与《史记》中也均无记录,不知道这一段子的出处是在哪里,看来是要让日本漫画大师与香港电影人们见笑了。
不扯闲篇,只谈电影本身。以宏观来概括,本片不失为一部有气魄的力作,以经营文艺片出身的大导演张之亮祭出了自己的美学观念,打造了自己心目中的战国古风。影片中的赵军军团大阵,设计得很为巧妙,各个方阵呈序列向前推进,而车马则掠阵于其间,相互错落而有序交换攻势,盾牌弓马各司其职,颇为讲究。
影片的美术风格有着新鲜的元素,并未如《英雄》、《无极》、《夜宴》一样尽展一派阴柔,而是以阳性视觉作为了主流。土城、土巷以及荒芜的山野,为影片带来了一种冷冷的颓废,平民的脏乱简装易裹与官宦的繁服洁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点,与墨家讲求平等呼吁官民一体的主张相矛盾,这恰恰在美学上给予了影片阐述君主官僚祸国殃民的题旨以强有力的渲染,有着相当强的服务功用。
再说故事,墨者革离出场前后,影片以一股山雨欲来之势缔造了足够的悬念,敌兵将至、流民失所、城中混乱、街市恐慌、士卒惧怕,这一切都和宫中那一派糜烂的莺舞笙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正当公子与守将们为眼前的这一切一筹莫展时,一个神秘的人物如救世主一般现身,以一支箭就惊退了来犯的赵军先遣,真乃神人也。
墨者革离身上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是影片最大的商业看点,若不想过多在影片的文学细节上纠缠的话,这个牛仔式的救世主表现得尚算够CULT。墨者任侠,革离正若一个侠客,他以一己之力退赵军十万雄兵的行为,是影片着墨的重心,而那如草芥一般的兵来兵往,正象他与苓淹中对弈时手里的棋子一般,徒做了增添影片雄大气魄的摆设。此前对影片的定位是古装战争片,由于墨者的出现,更有着一重哲学意义。但事实上,影片自始至终都曝露着一重武侠的原色,虽有大格局作为背景渲染,又有政治元素当中作祟,但仍旧无法改观整体趋向于个人表达的特质。
影片讲墨家助人之行是因爱,爱你的友人也爱你的敌人,也就是“兼爱”。在革离鼓舞大众,让所有人都团结起来抗敌,并相互关爱时,我们看到的更象是一个基督的传教士一般,而并非什么墨者。基督讲博爱,墨家讲兼爱,两种爱的传达方式是如此的相近,相信影片的创作者也为此如此相近的传道思想所迷惑,而将其混淆,但事实上,两者又真是如此相类吗?
基督徒的博爱,是宽容而平等的爱,但也要有所依据。在《圣经》中,我们会知道葡萄园的故事,也就是无论是早晨出工的工人,与略晚出工的工人,都会得到一个金币的奖励。但墨家的爱,却有着一个至高而不可亵渎的纲领,那就是源自于儒家的仁与孝。墨子曾习儒法,在有了自己学说之后,反而成了反儒学的领袖。但反归反,他的儒家启蒙思想还是能够透过墨家学术给出一二的,例如他所言“君不仁、父不慈、子不孝,是为大逆”,这很明显地讲求了一种施爱的原则性,而且他更加强调了对人的爱,决不可与对鬼神的敬相等同,虽求大同,却也在鬼神与人之间仁义原则之间给出了鲜明的阶级性与规则性。
影片中革离更象是一个基督徒,就连装束造型,也与欧洲中世纪的僧侣别无二致。假若你把影片的语言翻成英文,把墨者之说改为基督徒的劝爱之说,我相信欧洲人是绝看不出什么文化差异的,这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强调什么国际性,强调电影的无国界之流通便利,若是这样,那我看这影片的墨家外衣,是该彻底扒掉了。
革离除了具有浓郁的基督徒色彩之外,还在裸现着某种佛教徒的影子,我们该知道,墨家在讲求兼爱主张维护弱小之外,是决不会讲求因果报应一说的,明述其行为为“无根、无性、无理、无常”。但影片中,革离在离开梁城之后,在荒郊与一来路不明的黑人在大谈因果,把自己的行为以及对善恶的区分推到了佛教思想的因果一节,这不免有些荒谬。也许,这一样是影片在大讲国际性,将越文化的桥梁架到了东亚南亚,假若一样换掉影片中的墨家之言,而改为佛教思想取代,相信也不会让人有文化隔阂而有所芥蒂。
影片名字“墨攻”所牵引出的矛盾之说,不知道是不是在于这些思想与文化上的假性联系,如果是,那我想影片的思想莫过于简单,这墨不墨的外衣也自然都是假给的了。值得说明的是,影片故事不是改自什么史记什么列传,而只是一部日本漫画《墨子攻略》而已,尊儒重佛的日本人不会对墨家这一学说感兴趣,只对其较强的戏剧因素百般推崇,所以说漫画本身就没有任何思想的可探究性,更别提根据其改编的这部电影了。
墨家虽说讲济贫扶困,求大同,但其自身仍旧有着强烈的“入世”色彩,诸如墨家弟子无一不是周游在列国宫廷之中求得用武之地,就连墨子本人一样也会弃荒野之流民于无睹,而入齐王宫闱为齐王治愈因王妃死去而患下的心病(《史记》)。墨家思想中有举贤之说,主张举贤为君主,而自身又自视为大贤,这莫不是有着强烈的成为政治管理者的欲望。墨家后人并非全都去帮扶弱小,战国时代秦国吞并六国诸侯时,恰恰就重用了一大批墨家人,不仅利其助生产,更利其谋略图战事,这一点的矛盾,想来是要比什么革离的思想摇摆更有说服性吧。
单纯以商业角度来看,《墨攻》是成功的,瑕疵仅在于细节的传达上,例如赵军与梁军那秦装秦甲,例如公元370年间中原各国并未有过的大规模骑兵战队,诸如当时初秦之外并未形成规模的弓箭阵列,诸如春秋战国时期几乎无人能引水作战,诸如当时是中原城市是绝无什么输水通道,诸如战将那源自于中世纪欧洲盔甲格式的护手,诸如墨者那近似于欧洲僧侣的袍服与围褡,诸如行周礼之战国决不允许女人披甲,诸如春秋战国之年列国均无露颈游市之女,更别说如盛唐一般坦胸露乳了。
以美术而言,除了导演张之亮自己缔造的春秋古风、战国乱世之外,最大的商榷就在于其过于欧化的风格。城池俨然有着城堡一样的规格,复式结构的多重出现,令人眼晕。以历史观来看,影片最大的商榷在于一个黑人的出现,这样的逻辑几乎是把非洲黑人的奴隶历史提前了两千年,与墨者的对谈,也颇无无稽,居然在强调一派人性与非人性的选择性主张。以戏剧而言,影片最大的商榷在于对墨者情感的描述,一个莫名其妙的女武官对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铺垫不够,而且那一见钟情式的情愫对比后来的献身行径让人无法理喻。以人物因素来看,墨者对感情的矜持有着很强的刻意性,墨家并不禁欲,同样也主张自由的爱情选择,墨者革离对女官的示爱表现出的冷漠与矜持,显得不可琢磨,难道他果真就是来自欧洲中世纪的僧侣?果真就是如达摩一般的修行者?影片没有给人以答案,当然,走进影院的影迷想来也不会对此有所研究。另外,在公元前370年,也就是中原尚未有胡服骑射的年代,也很难想象能有女人穿着裤子满街跑,
以娱乐的心态去看《墨攻》,是我对影迷唯一的建议。另外我觉得影片所谓的历史大片的帽子是不是可以摘去,更改为娱乐大片为好。我想,一个并不严谨的故事冒了历史之名,是极为荒谬的事,假了墨子学说,也就罢了,反正目前咱中国除了社会主义思想之外,什么都破除没了。年轻人没了历史观也没了所谓的文化渊源,只求在电影院里图一乐儿,也就当是娱乐身心,要想真的去探讨墨子学说,莫不如再重回图书馆里翻上几年书,然后再来与大家伙评说。
对导演张之亮的大胆,我深感钦佩,一个文艺片起家的大导演,第一次涉猎古装大片就有如此雄浑气魄,前后有致,紧张跌宕,令我折服。在影片中大军团的调度以及攻城守城的细节,都显得格外精细,让中国影视上第一次显现了当年“墨子大破云梯”(《墨子·公输班》)式的影象。想来张之亮的导演功力并不拘泥,只是香港这逐年恶化的电影环境桎梏了他,假若给本片找个好点的编剧与历史顾问,定可令影片有千钧之势,能在中国电影史上书下一笔,但显然一己之力难为大成,也正如侠者有武艺却无法救世,而革离空有谋略却无法救万民一样。籍于此评,我除对影片表示千般遗憾之外,同时也对张之亮导演表示万分的歉意。 (责任编辑:楚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