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集
1.高远家院里 夜
高远背着手低着头从外面走进来时,才一下看到没有灯光的院子里或蹲或站等了好多村民,刘会计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也站在那里……高远象有了气,别别脸后走到一口大缸跟前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瓢凉水,然后将葫芦瓢往缸中一丢,往屋里走去。
黯然着的刘会计等稍稍诧然相视一下。
2.屋子里 夜
屋子里更是漆黑一团,高远进来后就一下躺到了炕旁边用木板和干草搭的地铺上,等刘会计等几位村民跟进后,高远又翻身给了几位一个后背……一位村民默然片刻,还是从身上摸出火柴将窗台上的煤油灯点亮了。
高远赌气脸冲着墙,“出去。”
几位低了头没动。
高远更大声,“我要睡觉,都出去!”
其他几位村民唉声叹气一下,默然转身出去了,只有刘会计抬起手亮出了手里拿着的那件四个兜干部服开了口。
刘会计:娃,这件褂子是你爹带走前,脱下来叫交给你的。
高远稍稍怔然一下,一翻身便站到地上了,“那我倒想问问了,他们才两人你们这么多人,咋就叫把他抓走了呢?”
刘会计有些手足无措摸弄着手里的衣服,“唉,娃你有所不知啊。你爹早就嘱咐一旦有事他一人担,由我们几个负责管你;当时的情形又是,听说公安局来了人等大伙赶到大队部,他已经大包大揽签字画押了!谁上前你爹骂谁,我还没开口……”别别脸,“他一脚就把我踢开了。”
高远听完还有些不服,“那……到底是谁告发的呢?肯定有人告发!”
刘会计脸上有了发急,“纸包不住火,包产到户这么大动静还用谁告发?最早他找我商量,我是咋劝他他咋不听……”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这些后话了,现在就盼着,少判几年吧!”
高远想想又发了发狠,“哼,这件事还不算完,明天我就去找公安局!”
刘会计一听更急,“娃,是你爹没把你打明白,还是我话没说明白?他一人担下来既为全村人也为你啊!你是单传独苗,你再有了好歹,是你爹能安生还是我们能安生!”
远:那你说咋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爹他……坐了牢?
刘会计再次叹然一下,“小青当初是我蒙上眼睛牵走的,你心里对我也一直有记恨;我又偷喝过村里两斤油一直觉得抬不起头……”低头略顿,一下望住高远,“不过娃,我现在想叫你叫我一声爹。”
高远一下惊讶差没跳起来,“啥?叫你爹?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刘会计一下情绪激动,“长你一轮还多当爹富余了!你听着,咱村满打满算念上河稷一中的也就你我两人,我刘二柱就是不讨老婆砸锅卖铁也要把你这初中供下来!从今往后放下学校饭碗就回来端我家饭碗,听见了吗?”
高远有些怔怔望着刘会计不语。
刘会计拉过高远手将那件干部服塞他手里,转身就走了出去。
3.院子里 夜
村民们还没有散去,刘会计走到院中央一步站定,情绪冲动大声喊:“上级不派人来谁也别跟我争啊,这个村支书我干了!不叫包产到户,总不能不叫人活了吧!”然后才抬步而去。
村民们怔然过后头又一次低下了,也陆陆续续起身往外跟去。
4.屋子里 夜
高远收回了冲着门外的诧然目光,低头望向了手中那件肩头处有厚密针脚打上补丁的干部服,开裂而又油污的领口似乎还带着父亲的气息……高远的脸上又有了愧然动容之色。
5.黄河岸边 日
高远独自在黄河岸边漫无目标走着,不时捡起个瓦片打打水漂,不时又坐下发呆……画外音:
“父亲一判就是十五年,算政治罪,押送到一个偏远煤矿劳动改造还不许探视。”
由于天热,高远抹一把脸上汗,起身脱去上衣似想下河游泳……但很快,裤子还没脱下就象想起什么摸住屁股一动不动了。
“而此时父亲留在我身上的疼痛已变成想念,包括他留在我屁股上的大队公章。”
6.高远家正屋内 日
一阵儿门锁响过,无所事事的高远又推开门走了进来,站下稍稍留意着炕边窗台。那里,紧挨窗台的窗格上的窗纸早就没了,一双崭新布鞋放在无纸窗格旁边的窗台上……画外音:
“父亲走后我家窗户上就出现了个洞,从外面回来我总能从洞旁窗台上看到一碗玉米面稀糊糊,几块烤蔓菁之类,当然,也有我很少感受过的,母亲温暖。”
高远的脚在轻轻踢动,而踢动的脚上的那只鞋,早已开裂。
7.黄河岸边那条土路上 早晨
迎着一轮朝阳,高远背着书包跑着往学校赶,他身后这条土路厚厚的一层浮土上,留下了一行他光着脚的脚印……画外音:
“那个时候经常赶着去上学主要为填饱肚子,可结果往往是打架倒成了家常便饭。”
8.校门外 早晨
高远跑来后跑到一棵树后,匆匆从书包里拿出那双还有八成新的布鞋,跺跺脚上的土刚想弯腰穿上,那位大同学甲领了更多几位大同学一下从另几棵树后冒了出来并围了过来。
大同学甲手里拿个皮鞭在手里把弄,“姓高的,我们早就发现你天天是躲在树后穿上鞋,才有脸走进校门了!咋,爹成了劳改犯鞋也穿不起了?”
大同学乙:是啊,现在总该服了吧?
高远怒然,“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不服!”
大同学甲抖开手中鞭子,“那就吃鞭子!”
“啪”一声鞭子扫过,高远脸上留了一条血印,他睁开眼睛后转身低头似想找砖头,另几位大同学蜂踊而上将他摁到地上开始猛踢猛打。
大同学甲:快,烧了他鞋!看他往后还咋进校门!
一位大同学转身拿起鞋掏出火柴就烧,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高远发了疯一样大叫:“不许烧我鞋!你们不能烧我鞋啊……”
然而一只鞋已经点着了,高远好容易才挣扎出来,他扑过去就要踩已被扔到地上正着着的鞋,鞭子又一次向他打来;他再踩再挨鞭子……这时能看到也上学来的方洁看见了,惊讶一下便跑了过来。
洁:你们不许欺负……
方洁话还没完“啪”一声也挨了一鞭子,闭了眼的脸上也出现了一道血印……大同学甲稍一怔打声口哨,于是其他大同学便跟着跑走了。
9.县城一条路上 落日时分
斜阳残照小街悠然,在这条高远送方洁回家的路上,二人并排着低头走来了。高远脸上血印累累衣服也破了,脚上那双鞋只有一只完好,另一只鞋帮已烧坏用绳子胡乱绑在脚上;而方洁额头上的血印也很明显……二人最后在岔路口处站下了。
高远低着头,“方洁,四眼来信了,我没回。”
方洁有些怔怔,“为什么?”
高远踌躇片刻,“他爹成了一个地区副专员,可我爹……”低着的头别开,“下了煤窑。”
方洁想想,“高远,你知道曲正平总给你的镘头,是怎么来的吗?”
高远不解望方洁,“咋来的?”
洁:本来是他爸省下来给他的,可他舍不得吃,都偷偷给了你。
高远顿然满脸惊讶之后一下动容地又把头低下了,半晌才又把头抬起,“对了方洁,往后我怕是,不能送你下学了。”
方洁又诧然望向高远。
远:这学我不想上了,我想找下个地方给人去……帮灶。
方洁脸上有了惊讶,“帮灶?你这么小,谁会要你呢?”
高远望着别处,“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这样想……”一转头看到方洁头上的血印,“还疼吗?”
方洁摇摇头,关切地,“高远,那你不打算考高中了?”
远:高中?能不能把这个初中念完都是个事!不过走之前我是会报这个仇的,他们烧了我的鞋,这事,就不算完!
方洁一眼看到高远脚上那只鞋后眼泪都掉出来了。
高远一时又有些诧然,“方洁,你咋……”
方洁别别脸后忍不住要失声了,只好返身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能看到都在用手抹着眼泪。
高远怔怔看着等方洁消失,伸手掏向书包似想把里面的砖头拿出,但很快又改了主意,眼睛里发发狠将砖头重又放回书包,就那么沉甸甸地背着转身也走了。
10.学校办公楼楼下 日
一位校长模样的人背着手将刘会计和高远二人送出了,高远头上蒙着一块带血的白布还气鼓鼓的样子,刘会计一手牵高远一手为高远拿着书包倒退着对校长唯唯诺诺的样子。
刘会计:往后,一定叫他学好,一定。
校长:那咱可说好啊!下次别说再把人打进医院了,就是再发生打架行为我们也得开除了,他父亲的情况谁都清楚……对了,说了半天,你是他什么人啊?
刘会计:我?(稍一迟疑,扶一下眼镜神情有了点正色)我是他干爹。
校长:干爹?(诧然打量片刻,将背在身后手中拿着的一页纸拿出)那你也在这份保证书上签个名吧。
刘会计:也好,也好……(紧忙在身上擦擦手,又象没带笔,不好意思笑笑)你看……
校长将衣兜上插着的笔取下,与保证书一起交给了刘会计,刘会计认真地在保证书上写下“家长刘二柱”几个字后又交还给了校长。
校长:送他上课去吧。
刘会计这才唯唯应着转身想拉高远时,发现高远早已走远了。
11.操场上 日
高远赌气大步走着,刘会计跑着追来。
刘会计:娃,娃,你跑啥!(拉高远)走,咱去上课……
高远一下甩开刘会计的手,“那是你的保证,不算我的!姓张的他还没赔我鞋呢!”
刘会计黯然一下又拉高远,“来……”
高远再次甩开刘会计的手,“为当我爹你支书当不上会计也撤了,你这是图啥呢?算球了,就到今天吧,这书我不念了!”
刘会计怔了一下,抬起右手看一眼,发发狠一把掌打向高远的脸。
高远顿然捂了半拉脸惊讶了,“你敢打我?你也会打人?”
刘会计神情认真点了点头,“不会打人还咋当爹?娃你听着,啥我都依你,就是不依你不念书。”
高远顿然跳脚嚷,“一双鞋就烧剩下一只,这书咋念?”
刘会计一下声高,“越这样越念,光着脚都念!不念下来,你都对不住我!”一把抄起高远的手,“走!”
高远似乎有些被刘会计震慑了,使劲想抽回自己胳膊,但最终还是被刘会计拽走了。
12.外景
秋风瑟瑟扫落叶,白雪飘飘落冰河……画外音:
“寒来暑往秋去冬至,刘会计执迷不悟为当我爹果真很久都讨不下老婆。当然这是后话,这之前我已在村里一个长辈主持下,算正式拜他为‘叔’。”
冰雪消融,黄河里的冰凌碰撞涌动着。
13.黄河岸边 日
河开燕来,展阔的黄河河面上,能看到高远奋力从河中心处往回游着……画外音:
“总算熬到初中毕业正赶上那次城市人口下放,连大炼钢铁开始就招进城里的人都纷纷返了乡,这样我找地方帮灶就成了梦想。”
高远游到岸边爬上岸赤裸着身体坐那儿喘息,这时丁志刚兴冲冲手里拿了那件四兜干部服也跑来了,一看便有了些不解。
刚:哥,你不会是凫半路退回来了吧?
高远还疲累地低头喘着,“我都说了凫不过去就死黄河里,当然都……打完来回了!”
丁志刚一下惊喜,“啥?都打完来回了?”兴奋地甩起手中外衣“嗷嗷”乱叫,“我哥能渡黄河了!我哥能渡黄河了!”外衣兜中一封信被甩出掉地上也没发现。
高远喘息甫定脸上有了没好气之色,“高兴个啥?没淹死迟早也得饿死……”一抬头才发现了丁志刚要递给他的外衣是那件干部服,顿然生气起身,“你啥时候把这件衣裳拿来了!”
丁志刚一愣,“咋了?你渡黄河耗力气,我怕你上岸冷,就跑回去……”
高远没等丁志刚话完就发急地,“二虎!这是我爹留下的,我都没碰过还想等他回来穿,你……”猛一眼看到了不远处地上那封信,顿然又诧然一指,“一封信?这又咋回事?”
丁志刚也看到了信,愣愣摇摇头又拿起手中衣服看看。
高远走过去将信捡起,低头一看已有些揉皱磨毛的信封上“高诚安同志启”等字样,又急急从里面掏出一页信纸大概一看,当目光最后停留在落款处“武鸣泉”三字处时,一时惊然了。
丁志刚凑了过来,“哥,该不是从大伯这件衣裳里掉出的吧?”
愣愣着的高远一下象想明白什么,“怪不的呢,怪不的我爹临叫抓走,还脱下这件衣裳叫给我,原来里头有这封信!”一下兴奋赤裸了黝黑的身体边走动边挥舞手中信,“我总算想透他扭头向我喊武鸣泉,啥意思了!”
依旧一头雾水的丁志刚愣愣半天又凑过去,“啥意思?”
这时的高远已急急在往身上套自己的衣服了,“意思就是……”一挽没有裤带的裤腰,“说不定我还能找下地方帮灶当大师傅!你也能吃上一顿炒饼!”
丁志刚兴奋一下马上又神情黯然了,“你别哄我了,我都不指望了。”
高远一笑一把抢下丁志刚手中外套,“二虎,你成天跟哥屁股后头,今天算办对一件事!”将信重又放入外套衣兜,并兴奋拍拍。
丁志刚脸上有了不好意思之色,“没啥,没啥……”转而一想脸有点哭丧脸了,“可是哥,连你啥意思我也不懂了!”
高远最后将自己外套往赤裸的肩头一搭,又一拉丁志刚,“来!你听我细说……”
诧然不解的丁志刚被高远拉走了……他们身后的黄河水,渐渐被落山的夕阳染红了。
14.村口处 早晨
太阳再一次从山峦后慢慢升起了……画外音:
“正是丁志刚的多手多脚,决定了我的一次重要人生选择……”
远远望去,不多几个年老村民、丁志刚及刘会计神情黯然的样子将背了行囊的高远送出了村子,能看到默默然走着的高远上身穿了父亲那件肥大及他膝盖的四兜干部服,用麻绳系着的铺盖卷儿斜背在身上,而脚上醒目的又是一双崭新布鞋……画外音继续:
“当某个早晨,我终于打定主意要离开村子徒步向省城进发找武鸣泉时,一下从习习凉风中,从送行人们的神情里,有点意识到刚满十四岁的自己,即将跨上的是一条悠长的逃荒之路。”
画外音响着时老人们早早牵了抹着眼泪的丁志刚站下了,刘会计还在高远身后默默往前跟;当画外音结束时高远在就要上山的羊肠小道处站下,低头站站还是借将身上铺盖卷儿背背好之际回过头来,刘会计赶忙别别脸向山上挥了挥手,远处的老人们也赶忙低了头……高远也就眼圈稍一红的样子转身上山走了。
15.一道山岗上 早晨
高远走上来后留意一下身后,然后就紧着坐地上脱下脚上的新鞋插进铺盖卷儿的麻绳后头,然后又起身往山岗下走去……这时能看到另一道山岗上方洁气喘嘘嘘的样子手里拿着本书也出现了,她一看欲喊又止,然后寻路也向下跑。
16.山岗下凹地里 早晨
高远走过凹地,就要走上平缓但更高的一道山梁时,才听到身后方洁的喊声站下返身回来,一脸惊喜。
远:方洁?这么早你咋跑来了!
方洁只是定定站在那里气喘不止有些惊讶打量高远。
高远脸上有了点不好意思,“家里锁了门,所以我把我爹这件衣裳,也穿身上了……对了,你啥时候回省城啊?”
方洁轻轻叹然一下望向别处,“我恐怕高中也要在河稷上了……”一笑又转回头,将手中的书递出,“送给你。”
高远一下又惊讶了,“咋,你大老远跑一趟就为给我送本书?”接过包有牛皮纸的书一看端端正正写有书名的封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噢,是本炼钢书……”稍一踌躇,“方洁,都不讲大炼钢铁了,要不这书我就不拿……”
方洁憋不住噗哧一下笑了,直背开脸。
高远带了点不好意思笑意,“你笑啥?我是想说上路最怕东西多,这么厚赶上背块砖头了。”
方洁将高远递过来的书往回一推,“你还是拿上吧!这不是炼钢书,是本苏联小说。”
高远顿然惊讶,“啥?苏联小说?我当成……”
方洁转开着头脸上还憋有笑。
高远一边拉过身后行李欲将书塞入,一边憨然笑笑看方洁一眼,“方洁,也不怪那几个大同学要拦你,我也发现你笑的时候是好看。”
方洁脸上突然有了伤感。
高远一看书不好塞,干脆把书就拿在手里,“方洁,我还得赶路,那我就走了。”
方洁默默点点头,稍稍留意一下高远手中的书,“高远,你不想打开书看看吗?”
高远又一怔翻书之际,方洁已经扭头向她来的那道山岗跑了……书的扉页里夹有一张十斤全国粮票。
高远顿然又一次惊讶了,“方洁,你在书里面夹了粮票?”
在远处站下的方洁回过点脸点点头,“你还是收好吧,别弄丢了!”
高远顿然又着急,“方洁,这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抬腿要追。
方洁一看又埋头跑到了半山岗。
高远又是行李又是书跑了几步也就站下了,“你别跑呀,你快站下呀!”
方洁一笑,“你站下我就站下。”
远:可你给了我,你家吃啥呀?
洁:你别管了,赶快赶路吧!看清楚那是十斤全国粮票,走哪儿都能用!
高远再次看一眼书里粮票又要抬步,方洁一看也要再跑……高远这才没再追,动容略站片刻,再次摘下身上铺盖将夹有粮票的书细细打到里面,起身背好扭头往那道高高的山梁方向走了。
方洁这才彻底转回身来,当她一眼看到高远身后行李上插着的新鞋时才注意到高远的双脚是光着的,顿然眼圈一红脱口,“高远!”
高远转回身来但还倒退着走着。
方洁别了一下头,“路上别再跟人打架了!”
高远也喊,“知道了!你自己留在河稷要当心,别叫那几个坏小子欺负!”又转回身去往前走。
方洁急忙上前一步又紧着喊,“我们还能再见吗?”
然而高远象没听清,只回身“啥”了一声就摆摆手又转回身去继续走了。
方洁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顺势坐地上将脸埋在双手和蜷在身前的双膝里,等她再抬头时,那个穿件肥大过膝衣服、背床破旧粗布被卷儿的身影已走过凹地开始上坡了……画外音最后一次响起了:
“我是一路风餐露宿连徒步带扒车逃荒到了省城的,等按着信上地址真的找到了武鸣泉,他就凭私人关系把我介绍到郊区一个小粮站,这样,便开始了自己并没有成为一个大师傅的人生。”
方洁还坐在半山岗上瞩望着对面的山梁,而高远的身影已越来越小,他似乎停了一下并将背着的铺盖换了个肩头,然后继续往上走。
“方洁是报上公开给麻雀平了反、她父亲这个留苏病虫害专家跟着摘了帽后,才回到的省城。等某一天她突然站到了我面前,那已经是很晚的事了……就这样,等我把家乡这道最高的山梁翻过去,我的少年生活便结束了。”
方洁依旧坐在那里用一双泪眼瞩望,定格住的镜头里高远晃动的背影渐渐模糊直到消失……当镜头再拉开,方洁所坐的山岗上已空无一人,满目的黄土也已被漫山遍野的葱绿所取代,由回忆变成了现在。
17.省城 一条繁华大街上 日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辆轿车在宽阔的马路上穿行……
18.粮贸宾馆门前 日
高矗的楼顶上“粮贸宾馆”四个大字分外显眼,那辆轿车驶来停到转门外时,等一位门童上前将车门打开,年近五十的省粮食厅副厅长贾宏才和年近四十的河稷粮食局局长李永宝从车上下来,李永宝象在向贾宏才倒着什么苦水。
宝:……你说说吧,这真要粮食购销市场化了,咱粮食部门是不是也该关门了?(扭头向转门里去)
胖胖的有些秃顶的贾宏才只是一笑,跟去。
19.宾馆大堂内 日
先进来的李永宝等贾宏才也进来,“依我看你这个副厅也别等着扶正厅了,曲老板今天这顿饯行饭也叫散伙饭算了!”
贾宏才又一笑刚想说什么,粮食厅办公室主任、三十岁左右的孙莉迎了过来,“贾厅长你们到了,这边请吧……”
贾宏才也就再次慨然一笑,和李永宝一起跟了孙莉去了。
这时能看到前台处身边放了个旅行包埋头在柜台上登计的高远,有点诧然回过点头来观望孙莉等一行,而前台小姐拿起登计单上看看往来地一栏所填的“北京”等字样后,又望高远一眼开了口。
小姐:请问暂定住几天?
高远回过头来,“你随便写吧……”神情一下急切,“请问曲正平今天中午是要在这儿请客吗?”
小姐再次瞥高远一眼没理,埋头写了点什么拿起住房卡递向高远,“十二层零三房间,那边有电梯,请吧。”
高远也就兴冲冲的样子,拿了地上行李急急去了。
20.一间包房内 日
包房大而豪华考究,孙莉推开门,李永宝一进来就嚷:“哟,紧赶慢赶,我们还成先来的了?”
孙莉将李贾二人让进沙发,“李局,你说说你什么时候准时过……”端来茶壶为二位沏茶,“别人早到了,都在五O一给省长汇报工作呢!先坐啊,他们也该下来了,我这就去招呼。”
宝:我说呢……哎对了莉莉,今天中午有你在,这酒,咱来个‘荤’着喝没事吧?
已走到门口的孙莉回过头来一笑,“我倒没事,不过……”略一迟疑,“李局我可提前给你扎针,等会儿就知道今天你怕得闭上嘴!”将一根手指在嘴上挡一下,又挤挤眼,关上门去了。
李永宝稍一愣然摇头慨然了,弯腰伸手拿茶杯,“哎呀,你们厅里这枝花,可眼瞅着要成老花了!”
沙发里一旁双手交叉放肚子上的贾宏才却似没在听李永宝说,他留意一下外面动静,一笑,“李活宝,你听懂莉莉话里意思了吗?”
宝:怎么了,她不就想说曲老板厅长变省长了,叫我收敛点吗?
贾宏才背开一下脸,“你这张破嘴一路上都不容人插句话,知道今天这顿饭还有一层用意是什么吗?”
宝:是什么?
才:省长的未来夫人也要撩开门帘隆重到场,就算正式明确关系带出来了!
李永宝一听眼睛就直了,“什么?”嘴里半口茶使劲咽下去,“你是说两人,真要宣布公开关系了?”
才:还用宣布?等会儿一到场往身边一坐,一切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李永宝想想突然直摇头,“不能不能,那那位‘原装’,怎么还面不改色住一号院呢?”
贾宏才又背一下脸,“那不是粮食厅一号院吗?又不是省政府省长楼!省长楼说话就装完了,不信你看着谁会住进去!”
李永宝再次怔然一下放下茶杯起身了,“完了完了贾胖子,你算坑苦我了……”发急在地上转了一圈儿,“你倒是早说啊!会议这么紧昨晚我还跑一号院输麻将呢!钱倒扯淡,关键是这要传新夫人耳朵里,我不成反对改革的保皇派了嘛!”
贾宏才愣然过后咯咯笑起来,“李活宝啊刘黎活宝,我算服了你了!连曲老板都早不登一号院了,弄半天你还往那儿跑个呢,看你今天怎么见新夫人吧!”
李永宝重叹一声,“唉!怎么见?立竿见影戴罪立功重新表现吧!”
这时脚步声已响起在门外,贾宏才收起笑容之际,门就再次被孙莉推开,个头不高有点中年发福体态的曲正平也就进来了,一付眼镜还留在脸上当然早换成金丝边的了,一个人紧走在他身边汇报什么他似听非听,身后跟进来了秘书周文斌等等人。
曲正平一看李永宝就停下特意盯视一眼,“昨晚饭桌上就见不着人了,又跑哪抖落你的荤段子去了?”
贾宏才憋不住想笑,李永宝苦不堪言哭丧一下脸,“我头都昏了还抖落荤段子……”直往曲正平身后看,“我说,人呢?”
平:什么人呢?
宝:‘参考消息’上不是说,今天新人要登场了吗?
众人会心而笑。
在孙莉照顾下落座的曲正平佯嗔一下,“永宝,你说吃饭没你吧冷清,有你吧又太闹,你非得把窗户纸捅破吗?”
也在跟着落座的李永宝示意一下曲正平身边的空位置,嘟囔,“位置都留出来了,我不捅不也破了吗?”
贾宏才等人一下笑出了声。
曲正平收回嗔怪的目光,抬手看看表后又望向周文斌。
周文斌赶忙欠身,“电话打过了,小陈说他已接了人在路上了……”望向孙莉,“孙主任,叫等几分钟上菜吧。”
等孙莉点点头后又关上门走出,贾宏才看一眼曲正平开了口。
才:我看咱这么着吧,等会儿人进来,咱让永宝自罚三杯叫声嫂子如何?
众人顿然起哄,“我看行!”“那就先把酒倒杯里准备好,进门就叫!”“怎么样啊永宝?”
李永宝稍一思忖,自己拿起桌上的酒用牙就将瓶盖咬开了往杯里倒,“你们也是,不就一声嫂子吗?人我又不是不熟悉!”
贾宏才等又是一阵儿鼓掌起哄。
曲正平哭笑不得摇一下头,“跟你们我是没办法,在你们这儿我这副省长威信,看样子这辈子也别想树起来!”将桌上一碟花生米转自己跟前拿起筷子顾自吃着,“咱说笑归说笑啊,你们这些地市局长们给我听好,粮食购销改革是趋势早晚会开始,粮食部门如何配合应对,下午回去就及早拿方案。”
李永宝叹然,“唉,我就知道你曲老板这顿饭,不好吃。”
曲正平抬头别了李永宝一眼,“当然不好吃,好吃了还叫共产党吗?”
正在这时周文斌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有点诧然,起身就往外走去。
21.包房外走廊里 日
周文斌走出走到走廊尽头窗口处接听电话,这时能看到冲了个澡换了件衣服头发还湿着的高远一路寻觅着兴冲冲走来。
开着门的包房里传出来七嘴八舌的牢骚声,李永宝声音格外高:“工作我们回去肯定得干,苦水你曲老板总得叫我们倒吧?”
高远一听闻声而至。
22.包房内 日
曲正平嚼着花生米听着抬头刚想说什么时,高远一步就跑进来了……曲正平一下愣然不自觉站起身来,似乎认识高远的贾宏才也惊讶愣住了。
高远一脸笑容,“果然都在这儿呢……”走向贾宏才,“贾厅长,你好。”
贾宏才惊讶看一眼曲正平起身,“高司长,你这……什么时候来的?”
远:有几天了。这几位都脸不熟嘛……(将手伸向李永宝)你好。
愣愣着的李永宝也站起了起来,“我叫李永宝……”
高远一听怔了一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局长李永宝?”再次使劲儿握握李永宝的手,“这两天在河稷尽听你大名了,今天算对上号了!”
李永宝不好意思笑一下,“是吗?可你我还没对上号,你是哪个高司长啊?”
远:老乡见老乡都认不出来,我也河稷人嘛!叫我高远。
李永宝一听眨眨眼后象猛然明白了什么差没惊讶得“啊”出声来,然而高远已冲别人简单一点头跑向曲正平了,而曲正平还没从惊讶中缓过劲来。
高远将曲正平上下一打量,“新官上任累着了,又瘦了一圈儿嘛!”亲热地用手背拍了一下曲正平胸脯。
曲正平也打量高远,“我说,这到底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远:不是风,是味!还没住下就听说曲老板在这儿设宴请客,这不一路伸着鼻子就找来了……(拉开那把空椅子就坐)这位置我能坐吧?
贾宏才又一惊后似想笑忙低了头坐下,李永宝等一个个也直埋头……还站在那里的曲正平脸色难堪转开了头。
高远愣然了,“这一个个的,怎么了?”
李永宝好容易才把笑忍住,起身跑过来,“高司长,高司长,你我也算对上号了!”握住高远手将他拉了起来,“你来,你听我说。”
这时能看到电话还拿在手里早惊讶站在门口的周文斌尴尬冲高远一笑,跑进来先把曲正平拉到墙角小声汇报什么去了。
高远更加莫名其妙了,“你们这到底,搞什么名堂啊?”
李永宝发急小声,“哪是我们,是你实在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这位置今天中午,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坐!”
远:为什么?
李永宝迟疑一下拉高远,“来,到外面听我说。”
高远被拉着刚还没走两步,孙莉已领着秀雅高挑好象还特意做了头发的方洁来了,孙莉一看顿然惊讶一步站定并用手捂了嘴,方洁更是惊讶得差没脱口。
高远的惊讶也不轻,脱口,“方洁?你这是……”
众人尴尬难堪得恨不得埋头能找个地缝,贾宏才哭不得笑不得抬头望了一眼曲正平……这时能看到曲正平那儿象刚听周文斌说完什么,只顾惊讶得瞪大眼睛望周文斌;而周文斌也尴尬无奈的样子。
高远在方洁和那个位置处来回看看才象明白了点什么,自嘲笑笑,“误会,误会,要这样我的确出现的太不是时候……”抬步就想向外走。
还站在门口的方洁别开脸似想让路……突然曲正平一声“等等”在屋里响起了,高远站下了。
一直侧着脸的曲正平略站片刻还是转身走回了桌子,没看高远,“今天中午算是要热闹透了,既然来了还走什么?”再次下下决心,“文斌刚接到办公厅一个电话,简单一句说吧,粮食厅厅长不用我再兼了,这位不速之客……即将走马上任。”
贾宏才等腾一下就都站起了,李永宝上前一步使劲睁大了眼睛望向高远到底“啊”出了声,方洁再次暗暗惊讶望向高远欲言又止。
高远只好转回身来做了个很无奈也很无辜的表情;而曲正平,略摇一下头脸上有了一丝苦涩笑意,顾自坐下再次拿起筷子伸向那碟花生米了。
23.街上 日
曲正平的奥迪轿车在繁华的大马路上穿行……
24.车内 日
司机专心致志开车,周文斌坐在副座上留意着身后,而后面曲正平目光随意乱看着嘴唇腮帮都动着不时还发出吸溜声,他身边默然坐着的高远几次观望后到底忍不住开了口。
远:正平,你……牙疼?
曲正平还是不看高远马上冷冷,“头疼。”
周文斌脸上有了会意之色,而高远也明白了什么,脸上又有了那种无奈无辜笑容……从车里望出去,能看到车一路驶进了有敬礼武警站岗的省政府大门。
25.曲正平办公室内 日
陈设考究、办公桌后树在地上的国旗及墙上的地图等历历在目,外面响起脚步声,周文斌打开门将曲正平和高远让入后观望一眼二位还是带上门离开了。
曲正平不理高远,顾自走办公桌处放下包拿起桌上文件看着;高远心知肚明的样子略站片刻开始走动着四处打量,似象在没话找话开了口。
远:好家伙,虽说从厅级到副省就长了半格,脾气派头可是快上天了!要不是鼻梁上还架有付眼镜,这哪敢认当年那个‘四眼’呢?
曲正平狠狠一下将手中文件甩桌上,“别来这些喱哏楞!高远,咱关起门来说吧,你这到底什么意思!”
远:我不都检讨过了吗?误会,纯粹一场误会。
平:误会?咱俩这么长时间关系,连气都不通一声就摇身回来当厅长了,这能算误会?(走离开办公桌去倒一杯水)
远:从河稷开始你可是一直帮我进步的啊,你忘了组织程序组织纪律了?(走向办公桌)
平:你少来这些不着边际!要提组织程序组织纪律……(拿了水转身要回办公桌,一眼看到高远已坐自己大转椅里低头摸弄什么)你在我面前就不该这么放肆!(哼然一下转身去坐进了会客处的沙发里)
高远会心一笑,干脆倒进皮转椅腿也跷桌上微闭起眼,“说实话吧正平,我这趟回河稷从前的好多事都想起来了,想知道为什么吗?”
平:不想!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你不当司长回来……(下下决心)是为她吗?
高远脸上稍一踌躇,“我这么跟你说,假如我事前知道你们中午还有这么一出,我会手捧一大把鲜花再过去。”
曲正平摆摆手,“得得,亏你事前一无所知,不然真难说要热闹成什么样呢!”
远:还有正平,这些年她一人在这儿生活我知道你对她多有照顾,可我也没想到会照顾成现在的结果啊……(转头望向曲正平)对吧?
曲正平张一下口又摇一下头,只是拿起水杯。
高远抬手看一下表,“咱就说句关起门来的话,现在你说怎么办吧……”将腿放下坐起身再次望向曲正平,“要不我来个拎行李走人打道回北京?”
曲正平恼恨起身了,“任命都下了常延滨常省长这就找你我正式谈话,拎行李走人打道回北京?部里一直叫厅长位置先空着说要派个人当厅长,谁能想到是要把你派回来呢!”
高远脸上又一次有了无辜无奈表情。
平:高远啊高远,我是真不明白你放着好好司长不做来捡这么个尴尬角色,这是何苦来着!唉……”摇摇头后抬手看看表,顾自先往门外去了。
高远也苦笑一下赶忙起身了。
26.方洁家楼下 落日时分
落日余晖之中方洁沉思着什么迈着款款的步子走来了,走着走着眼神里象有了什么忿然,于是加快了脚步,留下一串高跟鞋的清脆响声。
27.方洁家客厅 落日时分
方洁从门外进来后把拎在手中的随身包一挂好,就捋一下头发跑茶几处欲拿起电话打电话,正在这时电话倒先响了,方洁稍一怔怔后拿起了话筒。
电话里响起的是儿子高亮的声音,“妈妈,是我。”
方洁又一怔然,“亮亮?”脸上很快便有了气恼之色,“你电话来得正好,妈妈正要打电话问你呢,你这个宝贝爸爸,搞得这叫什么突然袭击啊!”
电声:怎么了妈妈,你见到他了?
洁:见到?哼……(拿着电话走向门口把鞋踢掉)他这是又犯什么毛病了,怎么会突然这样决定呢?
电声: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听他走之前跟爷爷说,等安顿好再接我们过去如何如何的。
方洁又一惊,“什么?这么说,你们都要回来了?”
电声:是啊,不过得过一段,我把这学期的课上完再转学。
方洁呆呆,“那爷爷呢,他还好吗?”
电声:还那样,时不常就犯病,上个月又走丢一回,急得爸爸差点登寻人启事。
方洁又一怔后顿然气恼得声音都变了,“亮亮啊,你心里还有没有妈妈了!你们都要回来,你怎么都不告我一声呢?”
电声:我现在不是在告你吗?妈妈你干嘛急成这样,是不是怕我们回去……要打扰你现在的生活了?放心,我回去不会去找你的。对不起,电话是我借同学手机打的,马上要没电了。
方洁急得在地上走动,“亮亮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跟妈妈讲话懂吗?你现在也不小了得理解妈妈!”
然而那头电话似早已挂了,方洁举着话筒喂喂两声后,有些气恼将话筒放回,然后站那儿象又一次陷入了思考。 (责任编辑:Ali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