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春风得意的李安有时也会遇到些小小的尴尬:“他们为什么不收拾行李去旧金山呢?”在纽约、在旧金山、在相对开明的美国东海岸地区,《断背山》首映式结束后,时不时有些人这样跟他开个玩笑,还有好事者很恶搞地给《断背山》改了个更长的名字:《断背山:为什么Jack和Ennis不能去旧金山》。而李安的回答完全是“今夜秀”类娱乐节目主持人最头疼的那一种——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电影所要展现的是两个相爱的男人,他们不能违抗传统婚姻和工作方式,更别说要脱离他们从小成长其中的阳刚环境,去过同性恋的生活——就像他1996年在《理智与情感》的伦敦首映式上所做的一模一样。《理智与情感》是李安第一次参与大规模好莱坞制作,女主演艾玛·汤普森在现场调侃他:“怎么出现这么一个可爱的人,他几乎不会说英文。”多年在美国生活的李安英语当然很好,可是这一次他面对的是一群演莎剧的英国演员。在访谈中,李安描述他在《理智与情感》的现场时说:“所有的演员都有好多问题,你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问题,有时真是问得我答不上来。”然而当查尔斯王子在伦敦首映式上问他,英国演员乖不乖的时候。李安的回答是:“很好,他们都很好……哈哈哈哈。”
李安是件“旗袍”?
电影学者陈山说李安是件“旗袍”——既是从旧的而来,但现在又成为现代服装,老的和新的结合成一体。李安自己的回答则更倾向一种“变色龙”的说法:“他们说,我像有变色龙一样的能力,到一个地方就融入到里面,可是变色龙是没有骨性的,而我又在那当中有一种骨性。”
李安的“骨性”在哪里?在台湾出版的他的自述《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李安谈起过中国的“伦理”:“我成长在一个保守士大夫家庭,个性也不算太叛逆,所以最能牵动我内心的还是‘伦理’。面对不能尽孝,以及传统与现实间的种种矛盾,我有话想说。”1991年的《喜宴》是李安正式“说话”的电影:在美国留学的台湾青年伟同有一个同性爱人赛门,可是伟同的父亲又希望伟同结婚,为了安慰父母,伟同被迫想出了和威威假结婚的招数,可是威威竟意外怀孕了。正如《断背山》只是以同性恋为题材,而不是一部同性恋电影,《喜宴》也不是。《喜宴》只是以同性恋来做身份认同上的摸索:“对我们来说,近百年来,华人除了经历西化的过程外,台湾、香港经历殖民化,对我们来说‘何去何从’一直是个问题。”
“何去何从”,是李安作品里最常见的主题——其实,《喜宴》里可以找得到李安后来作品的所有主题:文化冲击下的身份困惑、人在自由意志与责任义务之间的矛盾挣扎。正如李安所说:“《喜宴》是部李安的电影。我的教养、背景都反映在里面。”
就像大多数人所知道的那样,《推手》和《喜宴》之前,李安有6年“蜗居”家中的生涯。李安自1984年于纽约大学电影学院毕业,取得硕士学位。1985年2月他踌躇满志要回台湾发展,行李运往港口的前一夜,当时美国三大电影经纪公司之一的威廉·莫里斯经纪人看了他的毕业作品《分界线》,当场与他签约,并对他说:“你在美国一定没问题,如果有,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谁知一等就是6年。6年里,李安做过的最接近片场的工作就是在仓库里看摄影器材。对李安来说,这个压力是沉重的,尤其是面对父亲。作为台湾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李安父亲对李安的期望是完全中国士大夫式的,他对李安的期望是出国读书,然后回国做大学戏剧系教授。李安学戏剧、电影,父亲虽然答应支持,心里却一直很矛盾。据说杨德昌得了奖,他妈妈说:“你今年几岁了?得了奖,应该找个正经工作做了吧。”而李安在拍摄《理智与情感》期间,他父亲说:“等你拍到50岁,应该拿了奥斯卡,到时候就教书去吧。”
因此,从1990年的《推手》,到1994年的《饮食男女》,都是探讨父亲与家庭关系,被称为“父亲三部曲”。李安说,对于《喜宴》,他自己最感动的一幕,是唐人街饭店老板老陈在帮昔日老长官操办完婚事后,站在电梯口目送长官。长官要和老陈握手,老陈不敢。伟同的父亲只有默默地拍拍老陈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忠’字一个‘孝’字统治了我们中国人好几千年呐。”在《喜宴》里,李安创造了一个非常中国的“圆满结局”:伟同的父亲找赛门谈话,拍拍他的手,算是默认了。伟同才知道,父亲原来什么都知道。李安认为,这才是中国人,尤其是父亲一辈中国人的处理方式——什么都知道,但是为了大家的和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喜宴》里,李安自己也忍不住出场,说了一句台词:“那是中国人5000年来的性压抑。”后来,李安说:“这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
“性”,是李安经历的第一个文化冲击。李安在艺专的时候,有一个叫做邓绥宁的老师,他讲过:“和尚和尼姑的戏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花和尚遇上浪尼姑,就好看了。”这个道理,李安是1977年到美国伊利诺大学学习戏剧时才明白的。在美国,老师谈的很多东西,都是“性”与戏剧的关系。李安发现:“性是家庭的根源,家庭营造了合法的性关系,有了孩子,才能代代相传。但是在中国家庭里,性是一个禁忌,父母从来不和孩子讨论。”这种对禁忌矛盾的发现成就了1994年的《饮食男女》。《饮食男女》的编剧王蕙玲把这部电影概括为:“谎言和牺牲意识架构起来的食不知味的空虚人生。”正如王蕙玲所概括的那样,《饮食男女》有趣地反映了中国人的状态:“吃是台面上的东西,欲望、男女则是台面下的东西,台面下的东西永远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讨论。”2000年,李安把这种关系引入了《卧虎藏龙》:“男师父和女弟子,这种关系是有趣的。李慕白一心要收玉娇龙为徒,他收的是什么徒?但是只有收徒,才是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李安对李慕白的兴趣在于,一个“练神还虚”的大侠,在将要引退的时候,却被人引起了欲望,他要怎样面对这种欲望?在中国传统小说里,当一个大侠面对道德冲突时,自然会有人出来帮他解决掉,但是李安要的是:“我希望看到大侠真正面对武艺与武德的冲突。”在《卧虎藏龙》里,处处看得出《理智与情感》的影响,在解释俞秀莲这个角色的时候,李安甚至会说:“俞秀莲就是《理智与情感》中艾玛·汤普森那个‘理性’的角色。”
《理智与情感》是李安执导的第一部好莱坞大制作电影,也是李安第一次用英文拍片。李安一度不能确定哥伦比亚公司为什么找他,看剧本看到一半的时候,他发现:“其实我前面拍的片子都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间的挣扎,这两种元素正是生活底层的暗流,就像‘阴阳’与‘饮食男女’一样。只是没有简·奥斯汀那样一针扎得透彻。”记者马戎戎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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