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我用《无极》对生命作了一次挥霍
无极创作解码
因为名声所累,个性使然,多年来中国著名导演陈凯歌一直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但是当耗时3年、耗资3000万美元的《无极》完成之后,陈凯歌打开了他半掩的门。通过多多少少的接触,我们有了一个让人欣然的发现——陈凯歌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当然,他有他的骄傲(否则怎么拍出“带给众生安慰的电影”——陈凯歌语)。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个宽容的朋友,一个玩笑开得很妙的家伙,一个喜欢在公园里踢毽子的晨运者。在《无极》上映之前,我们有机会和陈凯歌做一次对谈。北京的夜晚,穿着黑色中式对襟上衣的陈凯歌面色平和,朗声道:“随便聊。你想问什么,随便。”
于是我们有了这次不设防的访问,问尽心中所有问号。可以感觉到,这一次,陈凯歌把门开得很大。
通过电影,对我自己的生命做了一次挥霍。我觉得电影拍得挺帅的。很有力量,很年轻,不是暮气沉沉的。
一问
《无极》是玄虚的吗?
——NO,它是感性的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一般来说,导演拍电影都是在一个现有的人物、故事原型上创作剧本,但《无极》这个故事和人物都完全是您和编剧张炭聊出来的,很玄妙。我想知道创作的动机是什么?
陈凯歌(以下简称“陈”):张炭是有贡献的,我觉得他最大的贡献就是陪我一块聊天。我们最初的创作状态就是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地“哈拉(聊天)”。刚开始是因为跟他讨论《吕布与貂蝉》的问题,他在写那个剧本,虽然戏不是我拍的,我有一点参与,那时候就聊得有点海阔天空,所以到了要做《无极》的时候,就想,他是不是可以帮助我来扩充想像力呢?然后就找了一个比这个还大的会议室(陈凯歌指着我们坐的这个约40平方米的厅),我坐这儿,他坐那儿,对坐着。刚开始聊,他确实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个情形真像老僧入定,半天不说话,后来慢慢话多一点。大概持续了5个月的时间,咱们的故事才慢慢地开始成型,人物关系才开始确定。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呢?不是说《无极》的创作是一个玄虚的过程,其实是想说,我那些想法还是点点滴滴地从我对自己整个环境的感受里面来的。回到你的本题上,天下是有鬼使神差的事,真的有。是有好多好多可知的、不可知的、或者未知的元素集合在一起,这样才有一个故事的轮廓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南都:还是听着玄。你们的第一个话题是什么?
陈:记不清了。我们做的工作其实是很细致的,很细致的意思是说,我们做的很多工作还是关于人物性格的,因为我们还是相信这么一个说法——性格是戏剧的。性格是整个故事的基本推动力量。
南都:《无极》是一个寓言吗?
陈:我不希望大家把它看做一个寓言,而且,我觉得这里面无言可寓。如果要说有寓的话,其实是浅显的道理,就是佛家说的那个觉悟,那个解放。因为我自己一直有种感觉,就是在这个电影里我不希望强调它的思想含量。你们看电影一定不要去看里面的思想,看电影的思想非常像给人照X光片,直接看到骨头。一部电影无思想而不立,思想是电影的骨骼没有错,但是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裸露着骨头的话,大家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啊。所以我们首先要接触的,电影的第一性的东西,就是皮肤。
南都:你认为皮肤是什么?娱乐性?
陈:皮肤不是娱乐性。我自己觉得,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由思想推动的,包括娱乐。没有思想就没有娱乐。而不是像大家所想象的,娱乐无思想。娱乐人群,这样一个概念,本身就是一种思想。我觉得《无极》这个电影,是去实践我自己的一个想法——它是感性的。电影一定要是感性的,这个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
南都:有人说您是想做一个中国电影历史上没有的,票房和口碑都成为丰碑的电影。
陈:我没有这么高的期望。我的期望很简单,我就期望观众得到愉悦。
南都:自己呢?
陈:对我自己而言,就是通过电影,对我自己的生命做了一次挥霍。挥霍是不好的词儿啊,但是是很过瘾的词儿。我自己觉得挺帅的,我觉得电影拍得挺帅的。就是这么个感觉。很有力量,很年轻,不是暮气沉沉的。
南都:倾城为一个馒头欺骗了无欢,之后20年无欢因此在寻找倾城报复。一个馒头可以带给一个将军的儿子这么长的仇恨吗?这个馒头代表什么?
陈:它什么都不代表,它代表着人的一个心理状态。我的感觉是,当国家民族的概念在更为年轻的一代中间渐渐地淡漠之后,个人对个人的东西变得特别的重。我相信,很多年轻人,都会特别明白无欢的心理——我拥有的,被别人拿走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了,但会影响他一辈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自己的一点儿个人经验,在我14岁的时候,别人无端加于我了很多东西(在陈凯歌的个人传记《少年凯歌》中,陈凯歌曾提到在自己14岁时,父亲受到批斗,他曾上前推过父亲一把)。
二问
你是知识分子吗?
——NO,我是侠的信徒
南都:虽然您觉得思想不是电影首要的东西,但是陈凯歌电影一出来,一定所有的媒体都在讨论你的电影思想,这个是避免不了的。
陈:媒体一贯对我的一些看法是应该要推倒的。误解一就是对我个人的判断,认为我是知识分子。这是非常错误的一个看法。我觉得,与其说我是知识分子,还不如说我是个君子,与其说我是个君子,不如说我是个侠的信徒。这话怎么解释呢?孔夫子教导说,君子不苟言笑,我呢,有不苟言笑的情形,这是做君子的标准,但是我又做不到“君子三思而后行”,我做事是很冲动的,做不到三思而后行。当年我读书,最让我激动的就是——毫无意识形态偏见的司马迁所写的《刺客列传》。他完全没有对刺客做道德上的或正义或非正义的判断,没有,他们只是把他作为一个人,把他们的精神作为财富来诉说,写他们在生死面前耀武扬威,我觉得这些人物真是好。人可以成为侠,就是因为他有冲动。做电影也一样,创作就是要有冲动。所以我觉得,如果能秉承君子之风,又有侠义的胆魄、儿童的心理、干净的眼睛、纯洁的心灵,你就可以继续拍电影,要不然,你就做不了。
南都:媒体对你的第二个误读是?
陈:第二个误读就是陈凯歌的电影是有哲学思辩和理性的。这个是严重的误读。因为我从来都没觉得我的电影是有哲学的。大家这样想,其实是因为在中国的电影里头,思想含量太低了。所以一定要揪出一个人来说——此人就是有思想的!当然,无疑我是有思想的,但是我的电影里面其实是充满了冲动。
南都:冲动跟哲学不能共存吗?
陈:不是。我自己觉得,电影总的来讲,不能够容纳哲学流派。能容纳哲学流派的电影,你可以说它不是电影。电影一定要与人有直接关联的,以感性的方式,以冲动的方式,电影才可能有力量。我回头看我自己,都觉得不知道这些印象是怎么造成的。比如说,本人十六七岁就去云南,我想那个地方跟哲学是毫无关系的。只与刀与火有关系,和基本生存有关系。再后来当兵也好,做工人也好,这些经历都让我觉得,我离哲学是很远的,哲学离我也不近。但是,我应该说,我是一个对哲学有敬仰的人。哲学家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能够把自己的人生摆平的人。我们绝大多数人遇到的人生巨大的问题,最根本的就是——摆不平。
南都:您希望通过《无极》来扭转这两种误读吗?
陈:我只是跟你聊天的时候提及存在的这两种误解,但我并不指望,一,通过跟你的聊天来消除人们对我的误读,二,不希望通过《无极》来消除这种误解,因为我觉得,人被误解是常态,人被理解是非常态,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管通过什么样的媒体,向大家喊话说——我是怎么回事,这种声音都是不强大的,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我为我被误解感到很高兴。这个误解,在某种程度上是很抬高我的。我也就冒充一回知识分子。
南都:宣传的时候总是说,《无极》的主题是:爱情、命运、自由。但是哪一部电影里没有爱情、命运、自由呢?这可以说是一切电影的主题。
陈:我觉得有关电影的主题,我的看法一点儿都不重要,观众去电影院不是冲着一个主题去的,是冲着愉悦去的,希望能从电影中得到一种愉悦。它跟进一个餐馆有类似的地方,去一个地方,花香满市,美味佳肴,吃客不会首先说,拿它的营养单给我看。他能够在营养上有多少吸收是它的胃的消化能力的问题。
南都:您希望观众进入到一个怎样的《无极》世界里?
陈:整个拍摄《无极》的过程就是一次“驯龙记”,就是你怎么样去驯服一条龙,而使得它所有的鳞甲都能够到我们希望它所到的那样一个位置,可这是一个非常难以言说的过程,《无极》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只有看了电影后才能知道。我自己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人人心中皆有的世界,有些人愿意迎接它,有些人可能逃避,但是最后的一把辛酸泪洒下来的时候,从观众的脸上,从他们的眼中,从他们的心里头,一定能够产生非常大的共鸣。《无极》的世界,原来就是人人心中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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