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华让他们穿一样的服装——小竖领白衬衣、黑色西装,做着相似的动作。他们不是理查掌控的游戏(政治游戏)的棋子,就是投映在后墙或布幕上的影子。唯一的例外,是翟佳所扮演的玛格莱特王后,如那些怀着极大仇恨的咒语,预告了历史的循环与政治丑角们在权力绞肉机中的必然下场。所有这些,都不仅仅是形式,而是舞台呈现实实在在的内容,也是演出者所理解的政治的内容、历史的内容。
林兆华说:“我们这一次排‘理查’,只是借助莎翁的这个故事,重点不在故事本身和人物。我要表现的是阴谋无处不在,它深藏于每一个人的心中,更可怕的是面对阴谋人们的麻木与漠视。”⑦林兆华对那些绵密无端的历史脉络,对危机四伏的历史事件中当事人的性格差异,毫无兴趣。他借火引灯倾诉自己的历史观感:历史的残酷与暴烈,阴谋与奸巧,无所不在。在巨大的历史车轮中,权力的征途,阴谋的游蹿,无非是当局亦迷的集体游戏。但林兆华决不是历史的不可知论者。
他用心之所在,是要探究某种深在的普通的历史因由。人对于阴谋的麻木,使他们成为政治阴谋的受害人的同时,实际上也成为各种政治阴谋的同谋者。这种民众的集体无意识或政治无意识,正是无数政治阴谋家所以能得逞的原因之一。早在排演《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帅克》(1986年)时,他就表达了这样的历史观念。
《帅克》的序幕是这样开始的:一束蓝光照射着舞台中后区的一个巨大白色气球。滚动着的气球升腾起来,跳落在由两个演员/小人物跪撑着的三合板上。在刺耳的军鼓声中,滚动的气球后面钻出一个贴着小胡子,戴着纳粹臂章,扮演希特勒的女演员。她奶声奶气地狂嚷着要征服全世界。林兆华以一种充满戏噱的手法,将希特勒的政治野心陌生化,显露其滑稽、荒诞的面目。全剧生动地塑造了布拉格狗贩子帅克的喜剧形象。他机智地依照大人物的思维逻辑,将大人物的思想与言论,七缠八绕地推导到荒谬绝伦的极致,令大人物啼笑皆非,小人物畅怀大笑。但林兆华并不想人为地拔高小人物。
舞台形象明白无误地告诉观众,归根结底,大人物违背千千万万小人物意旨所发动的侵略战争,毕竟是由千千万万小人物支撑的。跪在地板上,顶着桌面的下层民众的象征性舞台形象,毫不隐晦地揭示了历史现实的严酷性,呈现了对普通法西斯的深刻思索。
基于同样的道理,林兆华拒绝对《理查三世》的众多角色进行忠奸善恶的单纯的道德评判。只把理查三世当成一个罪大恶极的刽子手和暴君,而忽略他冷静、自信、强悍的政治才干,便难以理解莎士比亚为什么一再将理查三世、麦克白这类人物作为他悲剧的主人公。
别林斯基曾说过,“理查三世是个穷凶极恶的大怪物,他以一种极其巨大的精神伟力激起人们对自己的同情。”⑧理查三世/马书良不止一次地对他自己/他所扮演的人物的所作所为进行坦率地评述。这不仅仅是丑角的自暴自弃,其中也包含着对对手的轻蔑与挑衅,也是对一切道德规范的蔑视与挑衅。在作家,是成功地将政治评述与人物心理融合在一起。在导演,是将扮演者与他扮演的角色剥离。林兆华一方面将理查三世/马书良变成这场戏剧游戏/政治游戏的“导演”,另一方面使他既在游戏之中,又在游戏之外反观自身。他操控着游戏的起始与中断,漫不经心地拨拉着芸芸众生的脑袋,随意地将他们推倒在地。即便不动声色地高踞在液压高梯上,这场由勃金汉带领民众恳请他登上王位的闹剧,实际上也是由他一手策划的。
林兆华追求演员心理的、形体的、声音的全面解放。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表演状态是,“既是木偶又是提线者”,是“演员与角色时而交替,时而并存,时而自己都讲不清此时此刻我到底是角色还是我自己。”⑨从目前的演出来看,马书良所扮演的理查三世,怪异多于恣肆,强横多于机巧,还很难说已经达到化入与间离并存,或者说扮演与作为观察者的演员自我分与不分的微妙境界。但他至少已提供了一种可能方向,一种值得导、表演艺术家不断探索的新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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