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编撰过一本被封杀多年的文论集《林兆华导演艺术》,在《垦荒到彼岸——评林兆华的导演意识》一文的末尾写道,林兆华“纵横开荡,放任无度,继承传统又反叛传统,借鉴民族戏曲又超越民族戏曲,吸收西方现代舞台技法又不为西方现代戏剧观念所拘束。他把每一次排戏都当成一次随时间推移而消逝的焰火表演,每排一戏都要为自己和剧组提出一些新难题。
有时候他也可能没有达到预定的目的,却不会没有斩获……他很少固守在一个阵地上,总是在登上一个高坡之后即迅速转移,在不断地开拓流变中,呈现出一副令人惊讶又令人捉摸不定的脸孔。这是一种缺少定向的信马由缰?还是一种大巧无度的随心所欲?大概还需待之时日,方见分晓。”①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林兆华依然一如旧我,飘然不群。全然不顾媒体与舆论的褒贬臧否,不计票房的成败盈亏,收今贩古,以虚击实,我行我素,任意作为,毫无倦意地排着一个接一个的新戏。
然而毕竟年已初老,舞台打磨,沧桑历练,力道依旧,关怀己自不同。与主流戏剧信誓旦旦地高歌先进,要为历史导引不同,林兆华在各种历史大叙述的缝隙,远观近察,体悟历史的浑茫与暧昧,吟味生命之浮华与枉然,呈现一种与时代历史气氛迥不相合的文化意向,探求某种建基在民族戏曲、说唱游艺土壤之上,介乎化入与间离、引述与表演之间的自由表演方法。
一
2001年新年伊始,林兆华从莎翁的《理查三世》中,看到某种呈现自己的历史观念与实践自己心目中的表演方法的可能性。《晨报》记者和璐璐报导了“大导”彩排之夜不常有的紧张和兴奋。“②这是不难理解的,因为此剧不仅是日本制作人出资,为柏林、伦敦、巴黎三大国际戏剧节量身定制的委约作品,排演《理查三世》也是林兆华很久以来的一个心愿”。③不料,十二场演出,票房惨淡,“无可挽回地遭遇了‘倒春寒’”、“一个单音符从始至终的嗡鸣”。④剧评界是三缄其口,却跑出一个影视导演不着边际地大捧“表达内容恢弘,有凝练之美”,“真正是回到戏剧本体上来了。”⑤媒体记者进退失据,既是“大导”,总得找点话题说说,只好勉为其难地将其说成“现代形式的胜利”,并冠以“玩形式资历最老的一位”的雅号。
《理查三世》约写于1592-1593年,属于莎士比亚早期的历史剧。此剧除英国外,其他各国演出不多。国内只由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在1986年4月演出过一次。除了历史学家和莎学专家外,极少有观众会弄清楚玫瑰战争后期红玫瑰派与白玫瑰派从陶顿战役到理查三世被杀的博斯沃思战役的诸多厮杀,也极少有人会记得从金雀花王朝到都铎王朝过渡时诸王相争、迅速交替的世系表。
《理查三世》虽然残存不少中古道德剧的痕迹,然而正如剑桥大学莎学学者蒂里亚德(M·W·Tillyard)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Shakespeare’s Histcry Plays)一书所说,在莎士比亚早期的历史剧中,是情节而不是性格才是这些作品的灵魂。在这时期的作品中,莎翁笔下的许多历史角色,只是一些扁平的类型化人物。“他们就象‘拉洋片’里的人物;他们虽然也各有几句台词,却与哑剧人物差别不大。”⑥在《理查三世》中,只有一个人物——葛罗斯特公爵/理查三世——是全剧的中心。其他人物只是随着情节的发展,来去匆匆,面目模糊的小野心家、不走运的阴谋家,高傲贪婪又软弱无能的王亲国戚,没有一个人是理查的真正对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