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白先勇先生大气魄制作了青春版《牡丹亭》（以下简称青春版），为明代汤显祖呕心创作之爱情长诗再现时代风华，无论从制作、媒体、观众参与、相关讲座与书籍、DVD出版等条件来看，白先勇的确掀起昆曲文艺热潮。

　　我也在附庸风雅下结了昆曲之缘，也许欠缺中文系扎实的文学涵泳与史学修养，为了一窥昆曲艺术之堂奥，还不时得做点看戏前之预习工作，渐渐地，至剧院欣赏昆曲竟而成为生活中不可错过之赏心乐事。如今，已然从懵懂未识转至喜爱陶醉，进而逐渐领略个中滋味。

　　然而，真正让我见识到昆曲难掩之魅力，却是江苏昆剧院精华版（以下简称精华版）的演出。能得此欣赏机缘，肇于北京田青教授极力推荐，职是之故，遂欣然前往观赏。

　　那日，近六个小时的上、下全版，颇有酣畅淋漓之舒快，南昆浓郁香醇的原汁原味，竟令我耽醉流连而不知其返。以昆曲界“旦角祭酒”张继青为艺术指导的江苏昆剧院，风格独具、古典醇厚！其味古朴、细致、委婉、典雅，虽灯光、布景与舞美稍嫌薄弱，但终究瑕不掩瑜。扮演柳梦梅的石小梅，嗓音清脆明亮，有着清澈明净的穿透力，咬字归韵充分体现南昆的醇雅，以声传情的功力，让我见识到音声的丰富内涵，令人赞叹再三的是他昆唱技巧无烟无火、转音若丝之深邃幽渺，时而缠绵悱恻泣人心血，时而妙若飞蛇盘绕山腰。若非深谙文学之美，深刻的生命体悟，焉能丝丝入扣、深情款款！且于眉宇传情、举手投足间，将儒雅书生之彬彬文质，展露无遗。

　　至若孔爱萍所饰杜丽娘，扮相秀丽，于含蓄细腻中流丽婉转，深情万千，唱腔令人回肠荡气，低回不已！甚或连配角人物亦亮眼突出，扮演石道姑的李鸿良，戏份虽非举足轻重，却令人为之一亮！回首举足间，将道姑这个丑角行当诠释得细腻传神、诙谐幽默，亦起了画龙点睛之效果，不禁要为一个成功角色所发挥的舞台感染力，拍案叫好！此外，音乐编配也值得一提，它有着江南丝竹独特之流畅与写意，称职地帮腔烘托，展现丰富配器与旋律交错之深刻内涵，与戏曲浑然一体的整体效果，更饱满了剧出之表演张力，水气玲珑之音乐，亦使戏曲增添几分盎然灵性与诗意。

　　散戏时，心情跌宕起伏，忽而想起联合国于2001年将昆曲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重点一事，惊知己于异国之喜悦，不禁要为一个国际组织对文化尊重与保护的大器与远见，升起敬佩之意。

　　青春版牡丹亭之诞生，引起年轻观众一片热潮，诚是不可磨灭之成就。昆曲本属极小众之精致艺术，尤其在各类流行文化充斥之今日，期望将之推予普罗大众，抑或向下扎根于年轻学子，其挑战可谓艰巨重重。昆曲虽蕴含丰富，其节奏却舒缓迤逦、曲文幽深难解，然而青春版却不惜花费巨资延聘各领域专家，无论舞台、灯光、剧本、配乐、舞蹈、服装、美术、导演均是一时之选，为符合现代剧场美学，把近五百年之戏曲传统，做了崭新思维之呈现，且为符合剧中人物年少形象，刻意抡选二、三十岁演员担纲演出，其青春形象的确更贴进原创剧本之脚色，就整体艺术所呈现的唯美精神亦有加分效果。

　　青春版吸引年少族群驻足关注，白先勇可谓居功厥伟。然而，昆剧行腔转韵之旖旎缱绻、人物性格之细腻刻划、身段科介之丰富变化、文学辞藻之典雅隽永，都值得品味再三、低回浅唱！而青春版演员戏曲功力似乎尚待琢磨，于昆曲精神上是否有舍本逐末之疏漏呢？试问舍弃唱腔与身段之美，昆曲可观之处又有几何？

　　笔者近年来藉由音乐课，带领学生接触“国光剧团”（台湾京剧团）、吴兴国“当代剧场”、林怀民“云门舞集”与赖声川“表演工作坊”等等，并多次举办讲座且至剧场观赏表演，即便是一般高中生，亦颇具艺术之涵养。近日教学之际，为顾及学生之年龄，特意挑选青春版牡丹亭，在看过后制作之专辑时，学生亦充满期待，然而赏完“惊梦”一折，竟有部分较常接触艺术活动之学生指出：“惊梦”似未将文学意境细腻呈现，对昆曲期盼难掩其怅然之感。

　　我不免质疑，选择青春版为教材，是明智抉择吗？教学过程反复观赏时，终究难以说服自己，因为当我引用专家对昆曲评论作为介绍之内容，却与青春版之呈现颇有落差，方意识到一旦要深入介绍这门艺术，缺了精髓，终究难以打动年轻学子的心，我们是否轻忽他们的艺术感受力与审美潜能呢？青春版虽唯美呈现，却缺少艺术本质的内在感动。我不免思索：究竟外在表象重要，抑或艺术本质重要？在这波昆曲热潮之下，我们是要吸引年轻学子“看热闹”，抑或引导他们学会“看门道”？传统与创新之辩，始终是每个时代争论不休之课题，迎合潮流抑或掌握精髓，正是改革中得同时面对之两难，提出此一教学经验，仅是野人献曝之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