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兵马司小剧场看完中央戏剧学院92级毕业生十年后倾情合作表演的爱尔兰话剧《圣井》之后,场下的观众掌声雷动,我却没有因剧作家约翰·辛格的巧妙立意而振奋。相反,我在想,为了艺术的创新,这个作品对原有价值系统的摧残与消解,实在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约翰·辛格的戏剧对宗教刻薄地嘲讽，就连同时代的叶芝也无法理解，以致叶芝认为他的作品在观众中引起公愤的原因，是他未能把握爱尔兰思想中的政治和社会气氛。如他的《补锅匠的婚礼》一剧,将平常地位神圣的神甫塑造成一个酒鬼、赌徒兼于一身的世俗形象，并加以空前的戏耍调笑。由于观众情绪的阻挠，这部剧直至1971年才得以在都柏林著名的阿贝剧院上演。

　　《圣井》中,本来是来赐福于老乞丐夫妇的圣徒，也被剧作者安排在劝说老乞丐夫妇接受圣水治疗的场合中出丑。至于剧中的“圣水”则更醒目地成为剧作者苦心经营的讽刺意象。暂且撇开约翰·辛格对《圣井》一剧的价值取舍不谈,宗教设立的最初目的值得我们重新细想。宗教对人的最大关怀莫过于施爱于人，使人类爱人又爱己。因为，没有爱的对象，存在就是黑暗之狱。在黑暗中意味着人的心灵不再有热爱，进而跌入深渊。这便酷似人之失恋，情无所系，魂无所归。而圣爱正好充当解救人于价值失恋之圣水。并且，从一定意义上说，圣爱又与“受难”有不解之缘。人的存在之不幸，本质上是宿命的。人类通过任何手段都无法最终消除生存之不幸。如偶然的事件，大自然的种种灾害，历史或个人经历，种种错失的机遇等等永远无法避免。于是，一个难题油然而生：人到底靠什么去坚忍地承受偶然的或必然的种种苦难？只有一条出路，即更坚贞地追随自己的目标，追随信仰，追随圣爱，从而使无意义的苦难因为圣爱的承当而生出另番新意。

　　明乎宗教对人类生存的意义，我们对作者的嘲笑——圣水给盲人乞丐夫妇带来光明这一事件，就不会陷入一种盲从的思维，也不会一味地对宗教善意的救助质疑或者全然唾弃。我倒觉得，像剧中老乞丐夫妇这样的穷人、弱者，可能比起安居乐业的常人更敏感生存之难，更容易失却对人生的依赖与勇气，更容易自暴自弃，从而也更需求上帝的圣愿即信仰的滋润。剧中老乞丐夫妇复明之后，对光明世界的失望，也并不能归因于宗教的罪过。因为宗教既非人的救赎，也非人之救赎的发现。其职能只是在净化且激励个体灵魂，使之能坚毅地承当由于价值执著所可能带来的苦难，由此真正成人。而人所应做的，是在上帝给予的启示中去信仰，去履历苦难，期待美好人生的到来。绝非剧作者在剧中所安排的，让老乞丐夫妇对光明世界中一些不完满的生活无穷尽地控诉，以奔向虚无（剧中的“南方”）而告终。

　　《圣井》一剧所显示的真知，亦当如此理解。在复明之前，剧中的老乞丐夫妇都自诩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男女，观众们也无不因他们的自由自在，乐趣横生的“好日子”而暗羡。尤其是两个人比试跌跟头姿势谁最优美的场景，真的是意趣盎然，笑声不时地从观众席上飞扬。我们不能不由衷感叹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生的优雅。人生的快乐，真的也远非物质的丰富这一条标准能够衡量。然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都只因为老乞丐夫妇尚处于心灵的想望与幻觉之中。失去此前提条件，人类之遭遇苦难也必然姗姗来临。当这两位年近半百的老乞丐，怀着对曾经幻想过的现实世界的期待心理，跪在圣徒的面前，领受了圣水的恩赐，得以重见光明之后，一连串不如意的事情也降临了。老太婆一睁开眼发现，原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竟然是个又矮小又瘦瘪的老头，于是歇斯底里地嚎啕痛哭并大骂起来。老头恼羞成怒也反唇相讥，用最难听的比喻来嘲笑老太婆枯槁的面庞和乱蓬蓬的头发。

　　顷刻间，亲亲密密的一对浪漫爱侣完全失去了那种曾经令对方倾慕的粘和剂，成了一对真正的冤家对头。这是老夫妇俩“青春”幻灭的开始。当老太婆自己往清水池塘边一照影，印证了老头子对她的嘲讽时，马上丧失了以前对自己娇好容颜的确信。而老头子对漂亮姑娘莫莉的爱情攻势，也因遭到莫莉的痛数而败退下来，连同脑子里残留的青春、美与爱情亦全然破灭。复明之后的最大打击，莫过于老夫妇俩对这个光明世界的彻底绝望。老头子以前忍饥挨饿，沿路乞讨，备受嘲笑欺凌，至如今，一把年纪，却仍然要在年轻的铁匠铺小主人的吆喝下讨吃度日。天寒地冻，还得在风寒的刺刮下瑟瑟地挥斧劈柴。这位哲人似的老头子在历经一系列沉重肉身的苦难之后，于一段长长的独白中，倾吐了一个人类的共识，即人的尊严，只配萌生于理想与幻觉之中。残酷的现实里，永远上演着对人性践踏的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活话剧。如果说宗教的无上意义，也即在此时此刻抵达人的心灵，指引苦难中的人们如何活出意义甚而神圣。

　　不管剧作者及一部分观众对宗教的态度如何，必须予以承认，《圣井》中的圣水，终归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且，圣水的神奇与法力，在东西方的天宇中都有过瑰丽、灿烂的一抹。譬如中国《西游记》里观世音净瓶中的净水，就救活了五庄观里被孙悟空推倒的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成熟的人参果树。而《圣井》中这滴晶莹美妙，玲珑剔透的圣水，究其戏剧功能，其实也还是这部三幕悲喜剧情节展开的一个重要的契机。剧中许多欢欣与震撼莫不由此因缘而生。至于说到观看《圣井》一剧的收获，我觉得能从这一滴圣水所激起的巨大波澜中，体验到关乎自我人生中的某一部分情绪的历险，即是无上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