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创作理论中,“传神”是一个引起普遍重视的问题。特别是画论,关于描绘人物眼睛的论述,常常作为重点来谈。《世说新语·巧艺》载: 顾(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画眼睛,虽然是属于描绘外貌的范围,但是,也是作家们所注重的文学手法。在特定情境下人物一刹那的内心活动,甚至他的命运遭遇所造成的心理状态,往往都能在眼神中得到表露。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指的大约就是“传神阿堵”吧。可以说顾恺之在理论上和实践中,都深得此中三昧。 之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提到梁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虽略涉妄诞,但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清代蒋骥在其《传神秘要》一书中,以专章来论述点睛取神的问题。当然,这些例子都还只是谈绘画艺术的点睛和传神的关系。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写人物着意于描绘他的眼睛,那就更早了。如《诗·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楚辞·九歌·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都是从人物的目光流盼或凝睇来表现她们的美。汉代大赋,极铺张之能事,形容女子之美,也都要说说她们的眉目。司马相如《上林赋》,就有“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之句。魏晋南北朝小赋,如曹植《洛神赋》,也是以“明眸善睐”,写宓妃的眼神顾盼之美。唐宋诗词,元明杂剧传奇,这样的例子更是举不胜举。我们熟知的白居易《长恨歌》,以“回眸一笑百媚生”,形容杨玉环的艳夺六宫。又杜牧的《杜秋娘》,“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从杜秋娘的盼眄之间表现她被没入宫时的情景。汤显祖《牡丹亭·写真》的一支[雁过声]中,有“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之句,写杜丽娘死前给自己写真时顾影自怜的情怀。而此剧《玩真》出的[黄莺儿]:“相看四目谁轻可。恁横波,来回顾影,不住的眼儿睃”,写柳梦梅展玩遗真时的感受,与之呼应。这都是汤显祖为刻画杜丽娘形象而着意画她眼睛的表现。上述例子,正说明了描绘眼睛作为刻画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这是我们文学艺术的传统之一。 那么,《红楼梦》怎样呢?画好眼睛对写活人物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这条前人经过无数次艺术实践证明了的经验,曹雪芹不仅注意到了,而且还深知此中的奥秘。我们在《红楼梦》中多处读到他恰到好处地描绘人物眼睛的文字。比如,他写王熙凤,用“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这样传神的笔墨来画她的眉目。这是王熙凤留给第一次见面的林黛玉的印象,恰与她的那种“粉面含春威不露”相一致。正如王朝闻同志说的,“‘春’与‘威’是不相容的,但在凤姐神态上却是互相依赖着的。她那如春的外貌里包含着不露的威势。”外表姣美,处理事情精明干练,心地却又阴狠险毒。写这样的一个王熙凤,“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是十分妥帖的。作者的这种处理,没有脸谱化、简单化,把她的面目画成青面獠牙或丑陋可厌。她仍还是个美人儿,但她绝不是那种和婉娴静形象。又如探春,这位“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公府小姐,论精明干练,她不减王熙凤,为人处事,也并不怎么温柔敦厚,但她不像王熙凤那样心地险毒。所以,作者画她的眼睛,是“顾盼神飞”。 曹雪芹刻画人物的外貌神态时,与历来的艺术大师们一样,对于这些人物的眼睛描绘,不仅也很注意,而且画得又是那样合适妥帖,甚至可以说达到了出神人化的境地。如果作这样的设想,把王熙凤的那对“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换给了李纨或其他什么人,把探春的“顾盼神飞”换为写迎春,那就乱成一团糟,《红楼梦》也就不成其为《红楼梦》了。
|